女眷场的珠帘内,熏香缭绕,案上琉璃盏盛着新酿的桃花酒,映得满座锦绣衣裙愈发鲜亮。
苏妍与林采薇跪坐于评委席,面前堆着侍女刚送来的诗笺——这是场下各家女子递进来的诗作,需由她们先行品评,再选出几首送入内场与男子们的诗作一较高下。
女眷这边同样也会收到诗会的题目与作品,只是没有女评委,因此她们自发组建了评委团。苏妍和林采薇两人都曾在学宫就读,文采学识自然都是不差的,在女子中更是佼佼者,两人也就忝为评委之一。
相比于男宾那边的牛鬼蛇神,这边楼里的气氛就要舒缓得多,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这诗会的女子,虽说大多都是随家中亲属或是长辈前来。但若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便决计不会同意跟来,她们宁愿在家里绣绣花,也不愿在众多同龄人面前丢脸。
“《桃溪春晓》?”林采薇指尖挑起一张洒金笺,念得漫不经心,“‘晓露沾衣湿,春溪照影清’……倒像是抄了王诘的句子。”她将诗笺往银盘里一放,抿了一口桃花酿,眼神有些迷离。
苏妍瞥见她盘中己积了七八张弃稿,不由轻笑:“你今日倒是苛刻。”
“年年看这些陈词滥调,还不如瞧小团摔香囊有趣。”林采薇忽然倾身,珊瑚步摇垂下的珠串扫过苏妍手背,“你猜方才谁家丫头打翻了胭脂盒?那赵夫人的脸比这桃花还红几分!”
席下小团正被几位丫鬟围着问诗,小丫头绞着衣带支支吾吾,杏眼里满是惶惑。
“去寻你家姑爷吧。”苏妍招手唤来琳儿,“就说……我让他教你认字。”她故意说得响亮,一边的林采薇掩唇偷笑。
小团如蒙大赦,提着裙摆溜出珠帘。
小团是这些人里为数不多的文盲,其他参赛者也都差不多,只是她们名义上作为桃花会的主角,在桃花女确定以前不能离开,所以才会被聚集在此,只是接下来的流程己经与她们无关了。
之前在船上的成绩己经基本固定,若是下面的诗会里有人愿意将新成的诗句赠予她们,那么她们的成绩便还能提高。
林采薇早就嘱托了人注意小团的计票,因此结果出来的时候苏妍和她第一时间便己知晓:只是第二,差第一三千两百二十一票。
两人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小团毕竟不是林家小姐,没有能让人随随便便信服的底气。不只是容貌衣着等外物,更多的还是身份带来的加成。
当年的第一届桃花会,哪怕林采薇长相奇丑无比,桃花女依然会是她的囊中之物,只因为她姓林。
小团虽然借了林家的路子参赛,却不是什么小姐。此前桃花女的选拔己经经历了一轮初赛,所以小团插队的行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作弊”,若她真的是林家小姐那么大家还能接受,可你一个丫鬟凭什么呢?
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小团的成绩其实是被严重低估的,即使她本身确实出众,即使大家有目共睹,却仍然到不了第一,这就是有人的江湖,哪有什么公平?
两人暂时不打算告诉小团结果,苏妍让她去找秦毅,也是避免一会公布结果后她在这里难堪。对秦毅本身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他十年前只是将将中了童生而己。
正说笑间,侍女捧来新诗。苏妍展开最上方那页澄心堂纸,目光倏然——正是秦毅那首咏桃
旧蕊新枝次第开,凤塘人远燕空回。
莫道落尽胭脂色,犹带前生劫火灰。
“‘劫火灰’.....!”她指尖无意识着纸缘。这诗句看似写桃花凋零,实则暗藏轮回沧桑,与那些浮艳的闺阁诗截然不同。落款“苏八”二字笔力遒劲,隐有金戈铁马之气。
林采薇凑过来一看,突然“咦”了声:“这字……”她猛地抓起案角另一张诗笺——那是半刻钟前送来的《桃夭》,署名是“苏七”。两相对比,虽刻意变换了运笔,但“苏”字最后一勾的顿挫如出一辙。
“你家相公的字,你认不出?”林采薇挑眉,刚才小衫特意将这《桃夭》的原版送来,说是她亲眼见秦毅所写,小衫便是那戴珊瑚耳坠的丫鬟。
苏妍一怔,她与秦毅至今还未有过笔墨往来,此刻被点破,耳尖竟有些发热。
正待开口,忽听席间一阵骚动,两人抬首望去,恰听见赵夫人尖细的嗓音:“《九州歌头》?这诗也敢写‘北望宫阙’?这苏九又是何人?……”
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小姐打断:“赵夫人这就短视了,潘公刚评了此诗值一万二千桃花呢!”
林采薇听见了熟悉的苏九二字,在案下伸腿蹭了蹭苏妍:“这苏九多半也是你家相公了,没想到还是个大才子,你苏妍可是捡到宝了。”
苏妍垂眸饮茶并不言语,心中只掀起一点波澜。她自幼失怙,早早便挑起大梁,祖父和师傅的教导嘱托,使得她拥有寻常女子不具备的理智和成熟,虽然在学宫中成绩斐然,却对诗词一道并不感兴趣,更厌恶那些借诗词沽名钓誉之辈。
幼年的遭遇塑造了一个冷静理智的她,她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苏妍对得起这些人的期许,可是这些年里她吃过的苦又有谁知道?光鲜的外表下,她的内心又何尝没有幻想过她未来的丈夫能够替她遮风挡雨?
她多么希望她的丈夫是一位似武侯那般的伟男子,好男儿就该战场杀敌,建功立业,而不是在这闺阁绣楼中靠些无病呻吟的酸诗出风头!
不过这些苏妍从不会告诉任何人,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踏进学宫的时候她便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够依靠。
虽说秦毅这次的表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当初秦毅被抬回苏家的时候,苏老爷子与她聊了两个时辰,将苏家大房如今的处境一一摆在她面前,那时候她就己经认命,或者说死心了。她苏妍再惊艳也好,不甘也罢,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这世上又有多少武侯那样的男子?
至于花令使这种见不得光的身份,也从来不是她能够自己做主的,那天收到右使密信,命令所有人潜伏的时候,她的心里着实是松了一大口气——若是能够一首这样潜伏下去,有一天能够摆脱镜花台的辖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也挺好的。
“妍妍?”林采薇突然贴过来,吐气如兰,“你捡的哪是赘婿,分明是块蒙尘的昆山玉!比我家那个死鬼强多了”她指尖划过苏妍白皙的手臂,“这般人物甘愿入赘,莫非……你早早就给了好处了?”
“采薇!”苏妍心中的愁云一下子散了大半,恼羞成怒掐了她一把,见闺蜜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此时夕阳西斜,岚韵园的花灯渐次亮起。女眷们的诗评仍在继续,可苏妍的心思早己飘向远处——那个在外场角落漫不经心用题纸擦手的男人,究竟还藏着多少她看不透的底色?
“至少,你比想象中要好的多了......”她喃喃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