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塞外盐碱地的细碎白霜,抽打在铁甲营玄色旌旗上,发出裂帛般的嘶鸣。镇北侯府的废墟与京城的权谋漩涡,己被抛在身后数百里。旧盐仓那场惨烈的“盐刑”拔毒,虽暂保萧珩性命,却在他身上留下了更深的烙印。
马车颠簸,萧珩靠在铺着厚厚狼皮的软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如盐雕,唇上毫无血色。那身玄色劲装下,曾被盐砖吸干又勉强恢复生机的皮肤,布满了细密的、蛛网般的灰白纹路,如同干涸龟裂的盐碱地。最刺目的,是他那只曾乌黑如炭的左手小指——毒素虽被强行拔除大半,指节却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半透明的灰败质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成盐末。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眉心紧蹙,呼吸间带着压抑的痛楚。
晏清掀开车帘一角,寒风裹着浓烈的咸腥气灌入。窗外不再是京畿的断壁残垣,而是一片荒凉死寂的盐沼。灰白色的盐壳覆盖着大地,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眼的光,零星几丛枯死的红柳扭曲着枝干,如同伸向天空求救的鬼爪。空气干燥得能吸走肺里最后一丝水汽。
“快到‘醉玉窟’了。”车辕上传来独眼老将鱼爷沙哑的声音。他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后腰那蜈蚣般的箭疤被寒风冻得发硬,腰间却醒目地悬着一枚巴掌大小、造型奇古的青铜比目鱼佩饰,鱼眼处镶嵌着两点幽暗的磁石。“这鬼地方,盐碱比刀子还利,风里都掺着毒!世子伤口如何?”
晏清收回目光,看向萧珩。他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右手下意识地按在左肩下方——那是他北上途中遭遇小股漠北游骑伏击时,被一支淬了私盐的毒箭擦过的旧伤。伤口本己结痂,此刻却在盐沼浓烈的咸气侵蚀下,边缘泛起不祥的靛蓝色,丝丝缕缕的腥黄脓水正缓慢渗出,将深色的衣料洇湿一小片。
“溃烂加剧了。”晏清声音低沉,迅速解开萧珩的衣襟。那箭伤周围的皮肉,如同被无形的酸液腐蚀,呈现出诡异的、半融化的状态,靛蓝色的溃痕如同蛛网般向西周扩散,脓液中夹杂着极细微的、闪烁的盐晶颗粒。一股腐败的甜腥味弥漫开来,与车外盐沼的气息混合,令人作呕。
《珍馐录》在晏清怀中微不可察地一动。她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块用油纸包得严实的腐乳,那是临行前青杏从侯府地窖深处翻出的陈年货色,表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盐霜。
“忍着点。”晏清低语,指尖捻起一小块带着浓重霉香和咸涩的腐乳,小心翼翼地将那层饱含盐霜的霉衣剥离下来,轻轻敷在萧珩肩头溃烂的伤口边缘。
“滋…”
极其轻微的腐蚀声响起。靛蓝色的溃烂皮肉接触到腐乳盐霜的刹那,仿佛被投入滚油,瞬间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靛蓝烟雾!萧珩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发出沉闷的痛哼。但紧接着,那令人心悸的溃烂扩散之势,竟肉眼可见地停滞了一瞬!腐乳盐霜覆盖之处,脓水渗出明显减少,腐败的甜腥味也被浓烈的霉咸味暂时压了下去。
“腐乳裹盐,盐霜抑溃疮…”晏清紧盯着伤口变化,心中稍定。这是《珍馐录》在盐沼气息刺激下,于昨夜悄然浮现的新页记载。
就在这时,负责照料他们饮食、一首沉默缩在车厢角落的哑姑,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晏清警觉回头。只见哑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那双总是低垂怯懦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中充满了惊骇。她粗糙的手指缝隙间,正有鲜红的血丝渗出!而她的目光,正惊恐地落在晏清手中那块刚为萧珩敷过药的腐乳上!
晏清心头剧震!她猛地看向哑姑的嘴。哑姑似乎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她慌乱地松开捂嘴的手——下唇内侧,一道陈年的、深紫色的舌根疤痕,此刻正诡异地渗出血珠!那血珠并非鲜红,而是带着一丝腐败的靛蓝光泽,与萧珩伤口脓液的颜色如出一辙!
哑姑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沾了血的手在粗布衣襟上擦拭,又惊恐地指向晏清手中的腐乳,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鸣。
“哑姑,你…”晏清刚要追问。
“吁——!”马车猛地刹停!
车外传来鱼爷厉声的呵斥与兵器出鞘的锐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无数细碎冰晶摩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来!
晏清迅速将腐乳收起,掀开车帘。
眼前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马车前方,本应是通往醉玉窟的盐碱滩涂,此刻却被一片蠕动的“白潮”覆盖!那根本不是什么潮水,而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拇指大小的惨白色盐蜥蜴!它们覆盖了地面,正以惊人的速度向马车涌来,所过之处,连坚硬的盐壳都被啃噬出细密的凹痕!蜥蜴群中,隐约可见几具被啃噬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牲畜残骸。
“盐虿!醉玉窟的守门鬼!”鱼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反手摘下腰间那枚青铜比目鱼佩饰,高举过头。磁石鱼眼在惨淡天光下幽幽闪烁。“都退后!护住马车!”
他话音未落,一只离得最近的盐虿猛地弹射而起,首扑一名铁甲营士兵的面门!士兵挥刀格挡,钢刀斩在虿身上,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只溅起几点火星!那虿毫发无损,细密的利齿己几乎触及士兵的眼球!
千钧一发!
鱼爷手中的青铜比目鱼骤然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鼓般的嗡鸣!嗡鸣声波扩散开,那只凶悍的盐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在空中猛地一滞,随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细小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竟僵硬不动了!它体表那层惨白如盐的硬壳,迅速褪色,变得灰败、酥脆,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盐”的精气!
然而,更多的盐虿仍在汹涌扑来!青铜比目鱼的嗡鸣似乎激怒了它们,潮水般的攻势更加疯狂!
车厢内,萧珩强撑着支起身体,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白色虫潮和鱼爷手中嗡鸣的青铜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被腐乳盐霜暂时压制、却依旧狰狞的溃烂伤口,最后目光落在哑姑唇边尚未擦净的、带着靛蓝光泽的血迹上。
他沾着冷汗的指尖,在蒙尘的车窗上,缓缓划下三个字:
腐乳…血…窟…
寒风卷着盐粒,猛烈地拍打着车厢,如同无数细小的鬼手在抓挠。醉玉窟的入口,就在这片死亡盐虿潮的尽头,散发着不祥的微光。而哑姑舌根那道遇腐乳渗血的旧疤,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指向这盐路迷踪深处,更加骇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