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侯府的接亲船驶入暮色时,漫天纸钱像下了场灰雪。
晏清扶着青杏踏上码头,孝衣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簌簌碎响。每走一步,腕间三道蝎尾状抓痕就灼烫一分——那是《珍馐录》血纹觉醒后烙下的印记。
“世子妃留步。”
康嬷嬷的金甲套横在月洞门前。她身后两排披麻家丁如纸人伫立,手中白灯笼糊的不是素纸,而是写满《往生咒》的黄表纸,灯芯跃着幽绿鬼火。
“侯府规矩,新妇需跨‘净晦盆’。”
铁盆里炭火噼啪,康嬷嬷突然抓把白盐撒进去!烈焰“轰”地窜起三尺高,青烟凝成狰狞鬼脸,獠牙首扑晏清面门。
晏清盯着盆底未燃尽的符纸——朱砂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分明是厌胜之术。
“有劳嬷嬷费心。”她突然解下麻布腰带掷进火盆!
布条霎时卷曲焦黑,露出夹层金线绣的《金刚经》。鬼脸烟像被烫着般尖啸消散,火中浮现金刚罗汉虚影,周遭家仆骇然后退。
康嬷嬷腮帮咬出棱子:“这腰带...”
“母亲临终前为我绣的护身经,”晏清赤脚踏过余烬,“专镇邪祟。”
麻布袜底烙着经文灰印,每步踏出“卍”字佛光。
喜堂设在停灵的正厅。
晏清跨进门槛的刹那,冰寒之气刺得骨髓生疼。
九重素纱从梁上垂落,将堂内分割成迷阵。纱幔间隙悬着贴“囍”字的招魂幡,红漆棺椁赫然横在供案前,棺盖虚掩着,露出半截金丝楠木内棺。
更诡谲的是满堂宾客——
左侧席坐着锦衣华服的贵人们,右侧席却立着纸扎的童男童女。活人举盏谈笑,纸人腮涂胭脂,烛光将两种影子绞缠在素纱上,扭曲成魑魅魍魉的皮影戏。
“吉时到——新人拜堂!”
司仪老迈的嗓音劈裂死寂。晏清被推搡着跪上蒲团,眼前红烛突然爆出灯花,焰心窜起幽蓝。
“一拜天地君亲!”
康嬷嬷的蝎形甲套按上她后颈。俯身时晏清嗅到甲套腥气,竟与沉船那夜王婆子袖中的蝎尾镖同源!
“二拜高堂慈荫!”
供桌上无牌位,只供着柄断剑。剑身裂纹处嵌着黑垢,细看竟是干涸的血肉。晏清叩首时瞥见剑格刻着“凛”字——是先镇北侯萧凛的佩剑!
“夫妻...”
司仪突然噎住。满堂死寂中,棺椁里传来指甲刮木的“嚓嚓”声!
“世子等不及见新妇呢!”康嬷嬷尖笑着掀开棺盖。
楠木棺内铺着大红鸳鸯被,萧珩仰卧其中。喜服金线映得他面色愈发青白,唯有唇间一点胭脂红得妖异。晏清的目光却黏在他交叠的双手上——
左手拇指戴着翡翠扳指,右手却紧攥半块焦黑虎符。符身裂纹里渗出靛蓝粉末,遇烛光泛出毒芒。
“牵红绸——”
康嬷嬷将一截白绫塞进晏清掌心,另一端系在萧珩腕间。白绫浸过尸蜡,滑腻如蛇蜕,缠上她手腕时,三道蝎尾疤突突跳动!
“礼成!送入...”
“且慢。”
晏清突然攥紧白绫。满堂纸钱纷飞中,她俯身凑近棺中“新郎”,孝服广袖如垂天之云笼罩棺木。
“夫君眉心沾灰了。”
指尖拂过萧珩额头的刹那,晏清尾指一勾——他襟口竟飘出缕淡紫发丝!
发丝缠着奇楠香,是沈玉瑶最爱的熏发配方。
“大姐来探过夫君?”晏清捻着发丝轻笑。
康嬷嬷的假笑裂开缝:“大小姐前日来...来吊唁...”
“是么?”晏清突然将发丝按进长明灯!
火苗“嗤”地爆出紫烟,满堂顿涌甜腥气,纸扎童女的腮红瞬间晕成污血!
“牵机引!”有宾客惊呼倒地,“烟里有毒!”
混乱中晏清伏向棺沿,似在悲泣,唇却贴上萧珩冰凉的耳廓:
“洪水里推我上浮木的人——”
她感觉到掌下胸腔几不可察地一震。
“——不会这么容易死。”
新房是停灵堂西侧的耳房。
推开描金门扇时,霉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晏清瞳孔骤缩——
婚床竟是棺椁改制的!楠木内棺竖在墙边充作屏风,外棺套横放成榻,铺着大红色百子千孙被。喜被边缘沾着深褐污渍,形似抓挠的血指印。
“世子昏迷后见不得光,委屈您了。”康嬷嬷将白灯笼挂上棺头。
灯影摇晃,照亮墙角神龛:供着尊三眼蝎尾佛,佛前青瓷碗盛满猩红液体,碗底沉着半截婴儿手指!
青杏当场软倒。
“这供的是漠北‘尸陀林主’,保阴魂不散的。”康嬷嬷合十拜了拜,蝎形甲套往碗中一蘸,突然抹向晏清眉心!
晏清猛然后仰,朱砂蝎印仍擦过额发。
火灼般的剧痛炸开!腕间《珍馐录》血痕骤然发烫,竟在皮肉上浮出金纹:
【尸陀毒】
雄黄三钱 蒜汁半盏 艾绒一握
焚之可破
“开个玩笑罢了。”康嬷嬷舔掉甲套残血,“您歇着。”
门闩落锁声像恶鬼叩齿。
青杏抖着手指向供桌:“碗...碗在动!”
那截婴儿指竟立了起来,指甲暴涨寸许,抠着碗沿要爬出!
晏清抓起神龛前艾草绳塞进长明灯。
火苗窜起的瞬间,她将燃着的艾绒掷进血碗!“滋啦”爆响中白烟腾起,婴儿指化作黑灰,烟雾凝成蝎形扑向康嬷嬷残留的朱砂印——
额间剧痛霎时消散。
“小把戏。”晏清碾碎艾灰。前世她替沈玉瑶试毒时,早领教过漠北巫蛊。
青杏却盯着她手腕结痂的蝎尾痕:“姑娘的伤...在发光?”
血痂缝隙里渗出金芒,晏清脑中突现幻象:
暴雨夜的山崖,玄甲少年将她推上浮木。闪电照亮他锁骨下箭疤的瞬间,一柄蝎尾镖贯穿他后心!镖尾“康”字浸在血里,与今日所见一模一样。
幻象破碎时,棺椁传来“咚”一声闷响。
“世子?!”青杏骇然后退。
晏清却扑到棺边。萧珩右手不知何时滑落棺外,虎符磕在地上,露出背面焦痕遮掩的小字——
癸未军粮·邙山仓
前世记忆轰然涌现!
父亲书房密档记载,邙山仓去岁遭“雷火”焚毁,八万石军粮化作灰烬。萧珩因此引咎昏迷,可虎符烙印怎会是崭新的?焦痕分明是昨日才灼出的!
“打热水来。”晏清突然解孝衣,“替世子擦身。”
青杏哆哆嗦嗦端来铜盆时,晏清己拆散发髻。银簪拧开中空,倒出云姨娘秘制的面脂——以奇楠香混合蛇莓根炼制,专验毒物反应。
“您要...”
“验尸。”
烛泪滚烫滴在虎符上。
晏清用银簪刮取熔化的红蜡,混着面脂涂满萧珩右手。蜡脂顺指缝渗入焦痕,渐渐显出凹凸纹路。她迅速将嫁衣内衬的软缎覆上虎符——
“咔啦。”
窗外突然传来碎瓦声!
青杏惊恐回头,却见晏清朝她摇头,指尖在棺沿轻敲三下:
叩,叩叩(有人监视)
“世子妃莫怪,”小丫头突然提高声量,“奴婢这就换热帕子!”
她佯装失手打翻铜盆,热水“哗”地泼向窗户。
惨叫声乍起!
窗纸破洞中露出只充血的眼球,瞳孔己烫成混浊的乳白色。
趁此间隙,晏清猛揭软缎。
嫁衣内衬上拓出完整印鉴,除“邙山仓”字样外,竟多出枚户部密押——
沈
父亲沈怀山的官印!
“姑娘快看!”青杏突然扯她衣袖。
萧珩滑落的左手衣袖翻卷,露出小臂内侧三枚乌青指印。淤痕边缘泛金线,正是晏清在喜堂假作悲泣时,为试探他生死扣出的力道!
“果然有知觉...”晏清指尖发颤。
前世萧珩遭毒杀后尸身溃烂,而今他躯壳冰冷却肌理柔韧,昏迷更像是某种假死。
她突然掀开萧珩衣襟。
锁骨下箭疤宛然,可疤痕末端延出缕青线,蛇般盘绕心口。以她前世尝百毒的经验,这是中“僵蚕散”的征兆——需连服三月附子才能催发的奇毒!
“太医开的方子呢?”
青杏翻出药案:“每日卯时附子三钱...”
话音未落,晏清己撕碎药方。
附子本可吊命,但僵蚕散遇附则凝为剧毒。若她晚来三日,萧珩便会“如期”毒发身亡!
更漏指向子时。
晏清蘸着面脂在棺盖内侧画符,忽听青杏抽气:“世子眼皮...在跳!”
烛火爆出灯花。
萧珩睫毛在青白脸上投下颤动的影,仿佛挣扎着要冲破什么。晏清将拓印虎符的软缎塞进他掌心,俯身时呵气结成白霜:
“我知道你听得见。”
她咬破食指,将血珠按在他唇间胭脂上:
“想活命就攥紧这东西。”
血浸透口脂的刹那,萧珩右手小指猛地一勾!
虎符拓印被他死死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青。
窗外寒风骤卷,吹得白灯笼疯狂旋转。
光影乱舞中,晏清看见棺椁内壁自己刚画的面脂符——
竟被蒸腾的体温融化了,金黄油迹蜿蜒流下,拼出个歪斜的“烹”字。
《珍馐录》在袖中轰然发烫!
烫得她几乎握不住时,门外传来康嬷嬷的尖笑:
“吉时到——请世子妃圆棺!”
沉重的楠木棺盖被家丁抬起。
阴影如巨兽之口吞没婚床的刹那,晏清突然将艾草灰抹上萧珩心口青痕。
油脂融化声细如私语。
僵蚕毒线遇艾灰竟退缩寸许,像被烫着的活蛇。
黑暗彻底笼罩视野前,晏清瞥见康嬷嬷的金甲套勾着门环。
蝎尾尖沾着新鲜的血,正缓缓滴落在她昨日拓印的佛经灰烬上。
“砰!”
棺盖严丝合缝。
晏清躺在冰冷的鸳鸯被上,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身侧“尸体”的指尖,正轻轻贴上她手腕的蝎尾疤。
棺木深处传来气若游丝的低喃:
“...阿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