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乌篷船像口薄棺,在结了冰凌的沧江上吱呀摇晃。
晏清抱着褪色的嫁妆匣缩在舱角,指尖反复袖中《珍馐录》的书脊。那根曾刺破她手指的绣花针,此刻正深深扎进匣盖夹层——针尾系着云姨娘临终染血的发丝,是她唯一的武器。
“晦气东西!”船头突然传来骂声。
粗使婆子将湿麻袋甩进船舱,袋口散出霉烂的谷壳:“侯府接亲的船半道沉了!这些陈粮是二夫人‘赏’咱们路上嚼用的!”
冰碴子溅到晏清手背。
麻袋上“癸未军粮”的朱印被水晕开,像西团狰狞的血。她瞳孔骤缩——这朱砂印泥的腥气,竟与云姨娘药碗底的残渣同源!
“劳烦妈妈生个火盆。”晏清哑声道,“天寒地冻,熬些热粥暖身...”
“哟,新娘子这就摆起世子夫人款了?”王婆子阴阳怪气踢开麻袋,“炭金贵着呢,冻不死就成!”
竹帘哗啦落下,舱内彻底陷入阴寒。
晏清解开嫁衣外袍——里头絮的根本不是棉,而是层层草纸!她将纸页撕下铺在舱板,露出贴身藏着的蓝布包。油纸揭开的刹那,辛辣气息冲得人鼻尖发痒。
干瘪的野山椒、老姜头、晒成褐色的紫苏叶...全是她为云姨娘晒制的驱寒药材。生母最终没用上这些,此刻倒成了救命稻草。
船身突然剧震!
“撞暗礁了!”船夫嘶吼从帘外传来,“底舱漏水——快淘沙!”
江水混着冰渣从底板缝隙涌进,瞬间漫过脚踝。仆妇们哭喊着往高处爬,没人看见那庶女正跪在污水里,用陪嫁的银剪子疯狂撬着船板。
“三姑娘疯魔了!”
“早说了庶出的上不得台面...”
银剪“咔”地撬开块松动的船板,底下露出黑黢黢的货舱。刺骨寒意扑面而来,晏清毫不犹豫跳下去,冰水霎时没到腰际。
腐臭味裹着铁锈气钻进鼻腔。
借着头顶漏下的雪光,她看见十几袋印着军粮标的麻袋浸在污水中。剪尖划开最近的口袋,淌出的却不是谷粒,而是掺着沙石的黍米!沙粒在指间捻开竟带磁性,沾了血便隐隐泛蓝光。
“果然...”晏清抓了把黍沙冷笑。
父亲沈怀山掌着粮道监察,这些本该充边关军粮的黍米,竟被偷换成磁铁矿砂。如今又拿霉谷打发替嫁庶女,好个焚尸灭迹的毒计!
船体再次倾斜,货舱水面急速上涨。
晏清突然扑向船缝——
一尾冻僵的鲶鱼正卡在木板间挣扎!鱼鳃挂着缕靛蓝水藻,藻叶边缘呈锯齿状,正是《珍馐录》所载解毒的“寒江蓼”!
半刻钟后,船头灶棚腾起呛人浓烟。
王婆子捂鼻咒骂着掀开草帘,却见晏清裹着湿透的喜服蹲在灶前。铁锅里红汤翻滚,几段鱼骨在姜片辣椒间沉浮,紫苏叶压住腥气,只余霸道辛香窜进肺腑。
“淘水的都过来。”晏清舀起一勺红汤浇在舱板结冰处,冰面竟嗤嗤化开,“想活命就喝这个。”
仆役们瑟缩着不敢动。
一个满脸冻疮的小丫头突然扑到锅边,捧起粗碗就灌。热汤入喉那刻,她青紫的嘴唇肉眼可见地泛出血色,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也停了。
“是...是辣的!”小丫头哈着白气惊呼,“像有火从肚肠烧起来!”
人群哄地涌上。
晏清任由他们争抢,只盛了满碗走到船尾。老船工正佝偻着独力淘水,破袄结满冰甲,十指肿得像胡萝卜,后腰处衣物被血浸透——分明是新添的伤口!
“老伯暖暖身子。”她将碗塞进老人手里。
对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压低声音:“姑娘何苦跳这火坑?镇北侯府...早不是从前了。”
热汤雾气氤氲了晏清的眼睫:“您知道世子?”
“萧珩那小崽子啊...”老船工啜着汤,喉头发出呼噜声,“七年前沧江决堤,他带府兵救人,在洪流里泡了三天三夜。”
老人突然咳嗽起来,晏清忙替他拍背,却触到后腰一道狰狞凸起——是箭疮!血水正从旧疤裂口渗出,遇辣汤蒸汽凝成冰珠。
“后来呢?”晏清撕下内衫给他包扎。
“后来?”老人嗤笑,“他救起个挂玉扣的小丫头,自己倒落下寒症。去年北疆军粮出了岔子,他急怒攻心咯血昏迷,朝廷转眼就抄了侯府...”
玉扣!
晏清袖中的手猛然攥紧。七年前洪水滔天,那个将她推上浮木的少年侍卫,后腰也有一道箭疤!
“您认得这玉吗?”她急急掏出半枚青玉扣。
老人瞳孔骤缩:“双凤珏?这该在萧...”
船身轰然剧震!
王婆子尖嚎着撞进来:“底舱全淹了!快弃...”
后半句卡在喉头——
她看见老船工攥着晏清的手,枯指正死死按在玉扣凤凰眼珠上。玉扣遇血浮起金纹,凤凰羽翼在幽暗中流光闪烁!
“康二姑好手段。”老人突然挺首佝偻的背,声如寒铁,“连官船都敢凿。”
王婆子脸色煞白如鬼。
晏清尚未回神,颈后忽遭重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老人从淘水瓢里抽出的薄刀寒光,和王婆子袖口滑落的蝎尾镖——
镖身三棱带倒刺,尾刻“康”字!
刺骨冰水漫过头顶时,晏清怀中《珍馐录》轰然发烫!
烫得她神智一清,拼力蹬向货舱麻袋。霉米遇水膨胀堵住破洞,竟暂缓沉势。
黑暗中有暖流涌进喉咙。
辛辣汤汁混着铁锈味,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烧。老船工的声音贴在耳畔,气若游丝:
“侯府库房早被搬空...小心厨娘...”
有什么东西塞进她怀里。
晏清死死抱住那团硬物,在冰水中浮沉。《珍馐录》封皮血渍遇水竟浮出金线,游蛇般攀上她冻僵的手腕。腕间云姨娘抓出的三道血痕突突跳动,与金线绞缠成振翅凤尾!
咕噜...
王婆子的尸体从眼前漂过。
脖颈被利刃割开大半,泡胀的脸狰狞如鬼。更骇人的是成群江鱼正撕咬她伤口,鱼眼在幽暗中泛着嗜血红光——
“姑娘抓住!”
青杏的哭喊从头顶传来。小丫头竟将嫁衣撕成长绳抛下!
晏清抓住布绳的刹那,货舱木板彻底崩塌。
老船工将她狠推向水面,自己反被麻袋压向江底。浊流吞没他前,晏清看见他后腰箭疤崩裂处,露出半枚狼头刺青!
再睁眼时,晏清躺在挂着白幡的船舱里。
嫁衣己被换成粗麻孝服,怀中的《珍馐录》不翼而飞,袖中却多了枚蝎尾镖。
“三姑娘可算醒了!”青杏扑到榻前,脸蛋还带着辣汤催出的红晕,“昨夜多亏您那锅神汤,船工们才有力气堵住漏...”
“王妈妈呢?”晏清打断她。
小丫头眼神躲闪:“捞...捞上来时就剩半截身子,叫江鱼啃啦。”
晏清低头假咳,掌心多出枚蝎尾镖——正是昏迷前从王婆子衣襟扯下的。镖尾刻着极小“康”字,与前世毒杀她的二房管家康嬷嬷同姓!
“姑娘快更衣,”青杏捧来孝衣,“侯府接亲的船到了。”
竹帘掀起时,寒风卷着纸钱扑进来。
一艘玄色楼船如巨兽泊在江心,船头站着位戴灰鼠皮帽的妇人,脸像揉了太多白面的发糕,浮肿眼皮下嵌着两颗黑豆眼。腰间钥匙串随步伐哗啦作响,右手小指套着个蝎形金甲套。
“老奴康氏,恭迎世子妃。”
她屈膝行礼,甲套尖划过船板,刮出三条白痕。
晏清搭着青杏的手踏上跳板。
就在她与康嬷嬷擦肩刹那,怀中突然掉出个物件,“叮”地砸在对方脚边。
半枚青玉扣在甲板上幽幽生光。
康嬷嬷的假笑瞬间冻住,蝎形甲套咔地抠进船板:“这...这是...”
“母亲遗物罢了。”晏清弯腰拾玉,麻布孝服袖口滑落,露出手腕新结痂的伤痕——三道抓痕拼成蝎尾状,与金甲套一模一样。
江风死寂。
康嬷嬷喉头滚动数下,突然堆出更甜腻的笑:“瞧老奴这记性!厨下煨着驱寒汤,这就给世子妃端来。”
她转身时,晏清瞥见其后颈衣领下,朱砂蝎印随动作若隐若现。更骇人的是楼船桅杆——
惨白灯笼高悬,灯罩赫然蒙着半张人皮!
发青的脸正是王婆子,独眼被挖空换成黑石,正“盯”着晏清踏上甲板。
“世子妃这边请。”康嬷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毒蛇贴上脊梁,“您的新房啊...早备好了。”
晏清攥紧袖中蝎尾镖。
镖尖刺进掌心血口时,《珍馐录》的灼热感突然重现。她借着整理鬓发摊开左手,见血渍混着冰水在掌纹里游移,竟浮出几行金线小字:
【寒江煞·解】
紫苏三钱(己燃) 野椒五钱(己尽) 鲶骨一副(余毒未清)
附:煞气反噬,主凶见蝎则亡
血字在掌心微微搏动,如活物呼吸。
康嬷嬷的金甲套咔咔敲在舱门上,为这冲喜之路敲响了第一声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