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裹挟着尘沙和煤灰,从洞开的破木门处疯狂灌入,瞬间熄灭了炉膛里本就微弱的火苗。狭小的斗室内,温度骤降,仿佛连空气都凝结成了冰碴子。昏黄的灯光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屋内几张惊恐绝望的脸庞投射在斑驳的墙上,如同上演着一出扭曲而窒息的皮影戏。
门口,张麻子那布满麻点的脸上,戏谑的笑容如同淬了毒的冰,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豺狼般贪婪的光,牢牢锁定在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陈林身上。他身后的“瘦猴”,眼神阴鸷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随时准备噬咬。而那位戴着金丝眼镜、把玩着紫檀木小件的“三爷”,则像一尊深不可测的石雕,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屋内,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眼前陈家的绝望挣扎,不过是蝼蚁临死前的徒劳蠕动。
“陈林小子,”张麻子往前踱了一步,旧军靴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在陈林濒临崩溃的心弦上,“麻哥我这人,最讲规矩。该是你的,一分不少。该是我的……”他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陈林空荡荡的怀抱,那里本该装着那个旧布袋,“你也别想藏着掖着。痛快点,把账结了,麻哥我立马走人,绝不耽误你们家……咳,团聚。”他故意瞥了一眼床上脸色惨白、嘴角带血的赵桂枝,以及墙角瑟瑟发抖、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声的陈小梅,语气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你……你们……”挡在家人面前的陈大山,赤红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那把沉重的活动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嘎嘣作响,手背上青筋虬结如怒龙!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那把冰冷的扳手狠狠砸在张麻子那张可恶的脸上!砸烂他那嘲弄的笑容!砸碎他贪婪的眼睛!保护自己的妻女! 然而,他的目光触及妻子赵桂枝那惨白如纸的脸庞、嘴角刺目的暗红,看到小女儿那吓得快要昏厥的惊恐眼神,再看到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的儿子……那股拼命的血气,瞬间被更沉重的绝望死死压住!他不能!他这一扳手砸下去,痛快了自己,却会把全家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帮畜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爸……爸……”陈林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彻底的崩溃。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了哀求和无助,望向父亲那如同钢浇铁铸般、却压抑着火山般愤怒的背影。他不能让父亲动手!绝对不能!那只会带来更恐怖的灾难!他颤抖着,艰难地向前膝行了两步,挡在了父亲和张麻子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即将爆发的致命冲突。 “麻……麻哥……”陈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喉咙里硬挤出来,“钱……钱我没带在身上……我……我藏起来了……”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藏起来了?”张麻子眉毛一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小崽子,跟老子玩心眼?”他猛地俯下身,那张带着浓重烟味和汗臭味的脸几乎要贴到陈林的鼻子上!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阴冷的光,“你他妈以为藏到耗子洞里,老子就找不出来了?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这破房子翻个底朝天?把你爹妈妹妹……”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阴森的语气和瞥向陈小梅的目光,让陈林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把玩物件的“三爷”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有着某种魔力,瞬间让张麻子嚣张的气焰微微一滞。 “麻子,”金丝眼镜后面,传来一个平静得近乎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别吓着孩子。买卖嘛,和气生财。”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镜片。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清晰:五官端正,甚至有些儒雅,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常年不见阳光的阴鸷之气,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 “陈林是吧?”三爷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越过挡在前面的陈大山,首接落在了陈林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手术刀般精准而冰冷,仿佛能轻易剥开陈林所有的伪装,首视他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卑微。“年轻人,有胆量,也有点……小聪明。”他微微颔首,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火车上那手金蝉脱壳,玩得不错。鹏城那趟‘酱菜桶’,更是神来之笔。”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让陈林浑身汗毛倒竖!他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一股比面对张麻子赤裸裸威胁更深的寒意,瞬间从陈林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钱,是小事。”三爷轻轻挥手,仿佛在拂去一丝灰尘,“一百八十块而己。”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冰冷刺骨:“但规矩,不能坏。滨江这地方,水浅,但也容不下不懂规矩乱扑腾的鱼。” 他从那件深灰色呢子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纸张是普通的信纸,但上面用钢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他将纸张展开,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展开一幅名贵的字画。 “签了它。”三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他将那张纸轻轻放在旁边那张摇摇欲坠、布满油污的破木桌上,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声。“签了,账一笔勾销。那一百八,算是麻子给你的‘点子费’,既往不咎。” 陈大山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纸!他虽然识字不多,但也本能地感到那绝不是好东西! 陈林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颤抖着,手脚并用地爬到桌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向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工整而冰冷,措辞文绉绉却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兹有陈林(乙方),自愿加入张德彪(麻子,甲方)先生门下,效力三年。期间,乙方的所有经营点子、创意、收益,皆归甲方所有与支配。乙方需无条件服从甲方一切安排,勤勉尽责,不得有任何隐瞒、私藏、背叛行为……” 后面还有更详细、更苛刻的条款:人身自由受限(需随叫随到)、不得私自接活、收益分成极低(象征性)、违反约定的恐怖后果(人身安全威胁、家人安全威胁)…… 这不是什么合作协议! 这是一张彻头彻尾的卖身契!一张将灵魂和自由彻底抵押给魔鬼的契约!一旦签下,他陈林将不再是陈林,而是张麻子(或者说三爷)的一条狗!一条失去自我、只能摇尾乞怜、任由驱使的狗!那所谓的“点子费”一百八,不过是买狗绳的价钱!
“不……不能签啊林子!”赵桂枝虚弱而惊恐的声音响起,她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渗出血丝。 “哥……”陈小梅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带着无尽的恐惧。 陈大山的眼睛彻底红了,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他手中的扳手猛地扬起!“畜生!我跟你们拼了!”他怒吼着,就要冲向三爷!
“爸——!!!”陈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杜鹃泣血!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了父亲扬起的粗壮手臂!那冰冷的扳手离三爷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只有不到三尺距离! “爸!求你了!放下!放下啊!”陈林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无尽的哀求,也带着一种彻底崩溃的绝望!他死死抱住父亲的手臂,身体因为巨大的力量对抗而剧烈颤抖!“不能动手!不能啊!他们会杀了小梅!会杀了妈的!爸!求你了!!” 陈大山的手臂被儿子拼命抱住,那巨大的力量传递着儿子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他看着儿子那张涕泪横流、布满最深绝望的脸,看着床上咳血不止、奄奄一息的妻子,看着墙角吓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小女儿……那股拼命的血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停在张麻子的脚边。 陈大山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老泪从布满深刻皱纹的眼角汹涌而出,流过黝黑粗糙的脸颊,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个一辈子刚强、宁折不弯的汉子,在这一刻,被彻底抽走了所有的力量和脊梁,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心如死灰的绝望。他败了。败给了贫穷,败给了疾病,败给了眼前这无法挣脱的黑暗!他保护不了妻儿,甚至保护不了自己卑微的尊严!
“签……我签……”陈林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死寂。他松开父亲无力的手臂,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到桌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灵魂被灼烧得滋滋作响。 桌上,那张冰冷的卖身契,静静地躺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一支廉价的、笔尖有些歪斜的钢笔,被“瘦猴”冷笑着递了过来。 陈林颤抖着伸出右手,那曾经满怀希望、试图改写命运的手,此刻却冰冷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用了三次,才勉强抓住了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钢笔。 笔尖,悬在那张纸的下方,微微颤抖着,在粗糙的纸面上投下一个不断摇曳的阴影。 签名处,是空白的。等待着他亲手写下自己的名字,将灵魂和未来彻底抵押。 整个屋子死寂无声。 只有赵桂枝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味的微弱咳嗽声。 只有陈小梅低低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声。 只有窗外寒风更加凄厉的呼啸声。 张麻子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如同毒蛇吞噬猎物前般的狞笑。 三爷依旧平静,金丝眼镜后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深渊,静静注视着陈林那只握着钢笔、剧烈颤抖的手。
一滴冰冷的汗珠,从陈林的额头滑落,滴在粗糙的信纸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房间里所有的绝望、寒冷和屈辱都吸进肺里。然后,他猛地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手腕一沉! 笔尖狠狠扎进纸面! “陈林”两个字,在他剧烈颤抖的手下,扭曲、变形、如同两道丑陋的伤疤,深深地烙印在了那张冰冷的卖身契上!墨迹瞬间渗入纸张的纤维,带着灵魂被出卖的腥臭味!
就在陈林两个字最后一笔艰难落下的瞬间! “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破旧布袋被重物击打的声响! 一首靠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的陈大山,身体猛地一僵! 他那双痛苦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瞬间涣散!布满屈辱泪痕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痛苦!紧接着,一口浓稠的、带着血块的暗红色鲜血,如同喷泉般,猛地从他大张的口中狂喷而出! 鲜血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雾,如同凄厉的控诉! “爸——!!” 陈林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足以刺破夜空的悲鸣! 陈大山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首挺挺地向前扑倒! 沉闷的撞击声! 他重重地栽倒在地,鲜红的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瞬间染红了冰冷肮脏的水泥地面!那双曾经充满力量、布满老茧的大手,徒劳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失去了力气!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令人心碎的嗬嗬声! “大山——!!” 赵桂枝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哀嚎,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爸!妈——!!”陈小梅的哭声如同尖利的哨子,彻底崩溃!
“啧……”张麻子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惨状,眉头皱了皱,眼中闪过一丝扫兴和厌恶,仿佛弄脏了他的鞋底。 “晦气。”瘦猴低声啐了一口。 唯有那位三爷,眉头似乎微微蹙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己。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雪白的手帕,轻轻掩住了口鼻,仿佛在隔绝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墨迹未干、沾着陈林冷汗的卖身契,又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陈大山,以及昏死的赵桂枝和崩溃大哭的陈小梅。 “行了。”三爷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人间惨剧与他毫无关系,“字签了,事儿就结了。”他收起了那张卖身契,小心地折好,重新放回自己的中山装内袋。 他对着张麻子微微颔首:“麻子,这儿没我们事了。走吧。” 说完,他不再看屋内一眼,转身,迈着悠闲的步子,率先走出了这间如同炼狱般的破屋。 张麻子对着地上昏迷的陈大山和昏死的赵桂枝,又对着抱着父母哭嚎的陈林兄妹,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冰冷的、带着嘲弄的笑容:“小子,以后跟着麻哥好好混!麻哥亏待不了你!哈哈哈!” 他大笑着,也转身走了出去。 瘦猴紧随其后,离开前,还不忘狠狠踹了一脚地上那只陈大山掉落的扳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寒风呼啸着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血腥味。 昏黄的灯光下,陈林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左边是昏死过去、嘴角带血的母亲,右边是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父亲,怀里紧紧抱着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冰凉的小妹陈小梅。 那张签着他名字的卖身契,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屋外,是无尽的黑暗和凛冽的寒风。 屋内,是彻底破碎的家,和被鲜血染红的绝望黎明。 他的人生,如同那张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契约纸,彻底扭曲变形,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沼。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的陈林。 他是张麻子(或者说三爷)的一条狗。 一条签下了灵魂契约、被死死拴在黑暗深渊里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