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灵帝中平二年春,白波谷的山桃开得正盛,血色花瓣落在矿坑边缘,像有人将碎心揉碎了撒在地上。我收到马元义的密信时,信鸽翅膀沾着暗红血渍,脚环刻着"南阳马"——那是用他家族徽记熔的铜,此刻染着鸽血,像枚生锈的钉子。展开细绢,朱砂字在晨光中跳动:"白波流民杀官起事,可借势布谶。"捏碎鸽喙中药丸,红隼羽毛磨的粉簌簌落进掌心,带着西北风沙的粗粝。
白波谷本是被朝廷遗弃的矿坑,此刻像口烧开的油锅,数千流民聚在谷口,光着脚踩过碎石,脚底渗血,在黄土上画出暗红的路。他们攥着矿镐、木棍,有人举着树皮刻的"天公将军"木牌,牌面凹凸不平,是用去年饿死的矿徒肋骨磨的。我混在人群中,听见他们议论:"昨夜流星坠谷,石头刻着'黄天当立'!"声音里带着恐惧与期待,像饿狼看见猎物时的低嚎。
"那是天公将军显灵!"人群潮水般分开,马元义昂然走来,腰间悬着青铜剑,剑鞘云雷纹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党人"二字刻痕——他祖父曾是南阳太守,父亲却因党锢之祸贬为庶人。"太平道义旗插遍八州,只等甲子年一声令下!"他扯开衣襟,胸口刺着黄巾军徽,疤痕纵横交错,像张蛛网罩在心脏上。
随他走进洞穴,墙上用木炭画着各州布防图,角落堆着成箱兵器,木箱缝隙露出环首刀的冷光。"涿郡老铁匠打的,"他踢了踢木箱,铁环相撞如丧钟,"豫章弩机走长江运的,买通庐江船户。"我摸着刀刃血槽,想起太学武库图纸,指尖触到刻在刀柄的"杀"字,是用他父亲的断簪刻的。
"你不惜散尽家财,就为这个?"抬头看他,耳垂南珠随动作轻晃,映着洞中火把,像颗凝固的血珠。
"爹临死说,"他声音低沉,掀起裤腿,膝盖箭疤狰狞,"马氏世代食汉禄,落得满门抄斩。十七岁被羽林卫射穿膝盖,他们说我'私藏禁书',其实不过读了《太平经》残页。"指尖抚过通缉令朱砂批文,"斩立决"三字墨迹晕开,像团淤血。
洞外惨叫传来,几个流民抬着尸体走来,死者胸口插着官府通缉令,罪名"妄议天象"。马元义蹲下身合眼:"陈宫伯弟子,去年长安布道被抓。"指尖抚过死者眼皮,那里还凝着未干的血,"你看,'斩立决'比我爹判决书还潦草。"
申时三刻,并州刺史张懿两千精兵包围白波谷。他坐在高头大马上,金盔雉羽乱颤,身后十个巫师头缠红布,腰间葫芦晃着"符水"——我早让细作在里面下了巴豆粉。"妖人投降!天兵到此,束手就擒!"
马元义冷笑,掏出小黄旗。我点头,唐周带二十弟兄从山腰杀出,身上泼狗血,举着"土克火"木牌——张梁按五行生克想的对策。"杀!"他挥旗,流民呐喊冲去。巫师喝符水喷向流民,却个个抱肚蹲下,秽物顺着裤腿流,官军哗然。流民抛出火把,点燃干草,西北风卷着火势吞没前排官军。
张懿拨转马头,被马元义一箭射中肩膀,跌落马下,金盔滚出三丈,露出禿斑——威风刺史,竟己谢顶。"饶命!我信黄天!"他抱我腿大哭,鼻涕混着血,扯开衣襟,里面穿的黄巾内衣绣着"天下大吉",布料油垢发亮,显然穿了许久。
当夜,白波谷中央燃篝火。马元义揪着张懿后领,将他扔到流民中间。"信黄天?"踢了踢他屁股,"讲讲,朝廷怎么拿'信黄天'杀人。"
张懿发抖,膝盖磕碎石:"老妇市集施符水,被割舌;刘猎户门上贴'黄天当立',满门抄斩..."声音渐弱,突然抬头,"大贤良师,我有三千石粮食,献义舍!"
人群怒吼,被射死流民的妻子冲上来,攥着带钉木棍:"你说献粮?我男人抢你粮仓被射死!"木棍砸在张懿头上,鲜血涌出。伸手拦住她:"留他命,让天下人知道,朝廷'王法'护民还是害民。"
子时,和马元义登上谷顶。他指着星空,镇星移心宿主位:"陈宫伯星图没错,土德当兴。"掏出《京氏易传》,书页夹着干枯山茶花,"洛阳太学偷的,讲'五星逆行,天下易主'。"
望谷中篝火,流民围着张懿又唱又跳,有人在他脸上画符,有人塞艾草——治疯病的法子。想起太学讲堂陈宫伯讲"天人三策",此刻火光中显得可笑。所谓"天人感应",是上位者吓百姓的鬼话,真正天命,在流民举起的木棍里,在燃烧的粮仓里。
白波谷之战三月,"岁在甲子"谶语传遍各州。汝南街头,卖汤圆老汉揉面唱:"正月十五闹元宵,黄天搭台换新朝。"茶棚说书人敲醒木:"南阳城头现黄气,十丈高!黄天显灵!"
沛国遇见瞎眼老道士,敲木鱼唱:"苍天己死黄天立,符水一碗百病息。"唐周往他钵放五铢钱,老道士压低声音:"见过太平道渠帅,说大贤良师通天地,星星都听号令。"
九江最震动,孩童围货郎拍手唱:"张角张角,头戴黄巾,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货郎担不卖糖人,卖刻"黄天"木牌,三枚铜钱一个——太平道弟兄私下做的,木牌边缘粗糙,带着刀削痕迹。
入夏,密报:五斗米道祭酒汉中聚会,议应对太平道扩张。马元义嗤鼻:"张鲁小儿,靠祖父名气,连《道德经》都读不通。"知五斗米道蜀地经营多年,若联合可壮声势,扮商队带二十车蜀锦,沿陈仓道入汉中。
五斗米道祭坛大巴山,玉石砌成,二十八根石柱刻符文,张鲁亲自出迎,年约三十,头戴莲花冠,身着鹤氅,腰间玉剑,指尖却沾胭脂——刚从后宅出来。"久闻大贤良师,"引我们进殿,沉水香熏得人头晕,案头摆葡萄美酒、胡饼,"五斗米道与太平道同源,理应携手。"举杯,酒色殷红如血池。
盯着他身后壁画,张陵降魔,"魔王"画成流民模样。"贵道祭酒,常与官吏共饮?"推开酒杯,"太平道渠帅,喝流民血。"掏出王伯孙女殓衣残片,拍案,"布料香粉味,与殿中沉水香一样。"
张鲁脸色变,玉剑穗子颤动:"大贤良师何出此言?设义舍、施义米,为百姓谋福。"
"义舍?"冷笑,"陈国有弟兄误入贵道义舍,被祭酒当'妖人'献太守。"
张鲁霍然起身,玉剑出鞘半寸。马元义按住剑柄,眼中杀意。殿外喧哗,掀帘望,几个信徒被绑石柱,身上烙"叛道"——只因说"太平道符水更灵"。
"大贤良师看不上张某,"张鲁强作镇定,"请自便。"挥手,力士上前。转身就走,马元义突然转身,将酒泼壁画:"记住,黄天之下,不容污垢。"
离开汉中第三日,陈仓道遇袭。箭矢破空,本能扑倒唐周。马元义挥剑断两支箭,第三支射中左肩,埋伏者穿五斗米道袍,用官军弩机——张鲁与官府勾结铁证。
"走!"架着马元义躲山洞,唐周带弟兄阻击追兵。马元义撕开衣襟,伤口紫斑:"毒箭。"从怀掏药丸塞进嘴,"南阳娘中箭,吃这药保命。"
夜深追兵退,马元义靠石壁闭目,唐周洞口放哨。摸怀中《太平经》残卷,想起白波谷流星——硝石硫磺做的"陨石"。所谓谶语,不是上天注定,是千万双手写出来的。
"角儿,"马元义突然开口,"能活到甲子年吗?"声音轻,像片羽毛落心。抬头看他,月光照脸,柔和得不像平时。
"能。"握他手,触到掌心茧子,"活到甲子年,看黄天旗插洛阳城头,天下人喝干净符水,吃饱饭。"
他笑,露出缺牙:"马元义这辈子,最对的事,烧南阳粮仓,跟你造反。"
洞外狼嚎,唐周添柴,火苗腾起,洞壁影子忽大忽小。摸陈宫伯铜印,印文清晰如昨。远处打更声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却带着激昂,像在喊黄天的号子。
黄天的火,烧起来了。五斗米道阴诡、朝廷刀枪,都灭不了。它会从白波谷烧太行,从南阳烧洛阳,把吃人的世道烧成焦土,再长出新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