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漩涡吞没最后一丝月光时,我握紧了手中完整的龙凤佩。赤霄剑在暴雨中发出清越龙吟,剑身"宁碎归墟玉"的谶语正与母亲手札末页的朱批共鸣——"双生子承龙髓日,连理枝断长生时"。
"昭昭,你终于走到这步了。"
母亲的声音自青铜棺椁传来。棺盖轰然开启,烟罗裙女子执剑踏浪而出,她脚下缠绕的青铜锁链突然崩裂,露出深藏龙脉裂隙的九百九十九盏往生灯——每盏灯芯都蜷缩着萧景珩的情魄,灯油竟是我轮回中遗落的眼泪!
常王妃的蛇尾扫碎镜阵,阿姊腐烂的面皮下钻出玄蛇:"好妹妹,可知这些青铜镜..."她指尖挑起的镜片中,赫然映出建安二十三年的真相——母亲抱着双生子浸在龙血池时,池底沉着的不是黑龙,是萧景珩被剜出的半副龙骨!
赤霄剑突然自发劈向漩涡中心,剑气搅动七十二具白骨浮出江面。他们心口的鎏金缠枝佩腾空而起,在空中拼成母亲当年刻在玄铁匣底的星盘:"甲子年双月夜,当以痴情血,破归墟心上锁!"
"沈大人,接伞!"
白衣公子残存的虚影在雨中消散,那把二十西骨油纸伞突然展开。伞面绘着的连理枝渗出金血,每一笔都化作卦签钉入常王妃七寸——正是萧景珩用历代婚书残页炼化的"相思卦"!
我踏着卦签跃向星盘,龙凤佩嵌入缺口的刹那,九百九十九面青铜镜同时炸裂。镜片纷飞中浮现出所有轮回的终局——母亲执剑斩落的从来不是龙首,而是将双生子魂魄钉入伪归墟,真正的龙脉裂隙,竟是我与萧景珩命盘相交的劫点!
"娘亲要的,从来都是永生啊。"
阿姊的蛇身突然暴涨,腐肉间掉出五色绳编就的往生结。那些沈府旧仆才会的绳艺,此刻正将水神庙老妪、常王妃与母亲的残魂缝作一体——原来当年蓑衣老妪塞给我的莲蓬,每颗莲子都封存着萧景珩的一缕情丝!
赤霄剑在悲鸣中寸寸成灰,灰烬里浮出少年皇子刻在卦签背面的血书:"今朝同淋雪,来世共白头。"我攥着最后一片剑刃刺向星盘,却在触及龙脉裂隙时,望见萧景珩残魂最深的记忆——
钦天监地牢深处,少年咬破指尖,在染血的婚书上补完最后一笔:"不愿掌山河,惟愿与卿弈棋到天明。"那些被母亲撕碎的纸页,原来都化作了江南河灯里的星辉。
"萧景珩,我们赌赢了。"
龙凤佩在掌心碎裂,鎏金纹游入龙脉裂隙。当江心明月重新升起时,七十二具白骨突然齐声长笑,他们心口的鎏金佩化作星子升空,在归墟天穹拼出母亲真正的谶语:
"天煞非劫孤星祸,
最暖是烬海余生里,
有人同看月圆缺。"
暴雨骤歇,画舫珠帘外的河灯次第熄灭。我望着烟波深处重聚的星轨,忽觉掌心一暖——萧景珩残存的魂力凝成枚带血的饴糖,糖纸里裹着片梧桐叶,叶脉间的新墨未干:
"江南桂子落,
当与卿扫雪烹茶,
弈尽长生劫。"
江南的晨雾漫过青石巷时,萧景珩正倚着水榭雕栏剥莲蓬。他指间银刀翻飞如蝶,翠玉般的莲子一颗颗落进青瓷盏,盏底沉着去年窖藏的梅子雪。
"沈大人尝尝这个。"他推过瓷盏,眼尾泪痣在薄曦中洇着淡金,"取的是白露那日采的荷露。"
我拈起一粒莲子,咬破时清甜里竟沁着酒香。抬眼望见檐角悬着的酒坛,坛口红绸系着的正是我当年随手打的平安结——经年风雨,结子己褪成月白色。
"偷梁换柱的把戏。"我晃了晃瓷盏,梅子雪在盏底映出他的倒影,"把三十年陈酿兑了七分荷露,陛下好算计。"
他低笑时广袖扫落几瓣早桂,腕间褪色的红绳从袖口滑出半截:"总归骗不过钦天监的舌头。"说着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层层剥开竟是裹着饴糖的卦签,"昨日卜得'坎为水',特制了枇杷糖祛湿。"
檐下铜铃忽地轻响,惊起案头墨迹未干的星图。我望着宣纸上游走的笔锋,忽觉"荧惑守心"的凶局旁添了簇歪斜的桂花瓣——不知何时被他蘸着朱砂点就。
"昨夜观星..."他忽然倾身,松烟墨香混着药香漫过来,"见紫微垣东移三寸,当主..."
砚台边的青梅突然滚落,打断未尽的话。我俯身去拾,却见青石砖缝里嵌着片陈年桃符,朱砂描的"常相见"己被苔痕蚀去半边。正要细看,眼前忽地垂落串晶莹——他不知从哪变出支冰雕的梧桐枝,叶脉间凝着细碎的星辉。
"地窖存着的去年冬雪。"他指尖轻叩冰枝,泠泠声惊动梁间燕,"沈大人说最厌观星,却不知冬雪映星辉..."
话音被渐近的捣衣声搅散。我望着冰枝里流转的光晕,忽见某个棱面映着去岁深冬——病骨支离的帝王蜷在暖阁,呵化窗上霜花描着梧桐巷简笔画,每一笔白雾都凝成句"岁岁安"。
"陛下今日卦象大凶。"我忽然将冰枝投入酒坛,看寒气在三十年陈酿里绽开霜花,"当忌出行,忌劳神,忌..."
"忌不饮青梅酿。"他笑着拍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盛满荷叶盏。递过来时袖口龙涎香里,混进丝我旧年调的安神香。
巷口忽飘来卖花声,老妪竹篮里新采的莲蓬还沾着晨露。他倚栏掷出枚金叶子,换来支并蒂莲斜插在青瓷瓶里。我望着水中轻晃的花影,忽见某个角度竟映出双人轮廓——他正悄悄将剥好的莲子垒成北斗状,第七粒星辰的位置,端端正正摆着颗裹糖的枇杷膏。
晨雾未散时,我倚着雕花窗棂绾发。青丝间缠着昨宵新折的素馨,露水顺着花茎滑入颈间,凉得指尖一颤。菱花镜里映出萧景珩倚门的身影,他手中端着的药盏腾起白雾,模糊了眼底未愈的暗疾。
"沈姑娘今日簪花倒是雅致。"他笑着将药盏搁在妆台,广袖扫过螺钿匣,带起一缕沉水香,"前日听卖花阿嬷说,西塘的素馨最宜配月白云锦。"
铜镜忽地映出窗外景致——莲塘深处有采菱船缓缓划过,船娘吴歌声里,我腕间鎏金缠枝镯与雕花木梳磕出清响。这镯子原是母亲旧物,从前嫌它累赘,如今倒觉缠枝纹映着素馨别有意趣。
"陛下对女子妆奁倒是颇有心得。"我斜睨镜中身影,故意将玉簪斜插三分。他忽然倾身,松烟墨香混着药气漫过来,修长手指灵巧地扶正花簪:"不及沈大人通晓星象,只是当年在钦天监..."尾音忽地低下去,指腹无意擦过耳垂,惊得素馨花瓣簌簌落了两片。
廊下忽然传来煮茶的咕嘟声。我拎起裙裾转出内室,月白云锦裙摆扫过新糊的茜纱,留下段若有似无的杜若香。萧景珩追着香气过来时,我正用银匙搅着莲心雪梨羹,羹汤里沉着的冰玉莲子,是趁他早朝时亲自采的。
"南塘第七株莲蓬。"我将青瓷盏推过去,腕间玉镯与盏沿轻碰,叮咚如檐角风铃,"比往年晚开半月,倒是更甜些。"
他舀起一匙羹汤,忽然盯着我袖口蹙眉。晨光里才瞧见云锦袖上沾着星点塘泥,原是采莲时被芦苇划破了半幅。未及反应,他己从怀中掏出缠金绣囊,取出半枚玉梳:"那日收拾旧物,倒寻得这个。"
正是及笄那年跌碎的缠枝纹玉梳。如今断齿处镶着金丝,梳背新雕了并蒂莲,花心嵌着颗泪珠似的东珠。我握着梳子怔忡时,他忽然伸手摘下我鬓边将落的素馨,别在自己襟前:"沈姑娘可知,这东珠..."
檐下惊飞的燕儿打断未尽的话。我低头搅着渐凉的羹汤,忽见盏底映出二十年前的光景——钦天监高墙内,束发少女踮脚够那支观星笔,发间玉梳不慎跌落,被翻墙而入的少年皇子接个正着。原来那时溅落的东珠,竟被他藏了这么多年。
午后骤雨忽至,我抱着琴躲进临水轩。指尖刚抚上《梧月谣》的泛音,忽见萧景珩立在雨帘外,手中油纸伞绘着双鹤逐月。他肩头淋湿的云纹在雨气里愈发清晰,像极了那年我披着逃出火场的烟罗纱。
"沈姑娘的琴音..."他倚着朱漆柱轻笑,水珠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溅出朵朵莲纹,"倒比归墟的往生咒更慑人心魄。"
我故意错拨商弦,惊得池鱼跃出水面。他忽然从袖中取出支竹笛,雨声中吹出《凤求凰》的变调。涟漪漾开的莲塘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云鬓微乱,眸光如水,竟是二十年来未曾见过的模样。
暮色漫过莲塘时,我正倚着青玉案捣凤仙花汁。茜纱袖滑落半截,露出的鎏金缠枝镯映着余晖,在腕间烙下一道流转的金痕。萧景珩执笔的手顿了顿,宣纸上"荧惑守心"的星图忽地洇开朱砂,像极了那年祠堂大火里飞溅的血珠。
"沈姑娘染甲的颜色倒是别致。"他搁下狼毫,目光扫过石臼里绛紫的花泥,"像是...像是西郊晚霞浸了子时露。"
我故意将花汁抹在素笺边缘,看紫痕晕成并蒂莲形:"不及陛下眼尾的朱砂痣艳。"话音未落,廊下铜铃骤响,惊得他手中茶盏倾了半盏碧螺春,泼在砚台边凝成个残缺的月牙。
夜风卷着荷香入室时,妆奁里的缠枝玉梳突然泛着微光。我拔下挽发的银簪,青丝垂落的刹那,菱花镜里瞥见他喉结微动。玉梳齿尖划过发梢的沙沙声里,忽然混进句低语:"当年钦天监墙头那支素馨,开得比这更好些。"
铜漏滴答声忽地清晰。我望着镜中他骨节分明的手穿梭在乌发间,忽觉二十年前坠落的东珠正贴着后颈发烫。当年母亲亲手系的平安结突然松散,红绳穗子扫过颈侧,惊起细密的战栗。
"沈姑娘可要试试这个?"他忽然从袖中取出支点翠步摇,凤尾处缀着的珍珠恰是当年玉梳上失落的那颗。我抬手欲接,腕间缠枝镯却勾住他腰间龙纹佩的流苏,金线纠缠间扯落半幅鲛绡——竟是去岁上元节我题了星谶的那张!
窗外忽地炸开烟火,惊得池鱼跃出水面。我隔着漫天星雨望他,见他眼尾朱砂痣在明灭光影中恍若泣血。那支步摇不知何时簪在了鬓边,垂珠扫过耳垂时,忽地记起及笄那日母亲说的话:"东珠要配心上人赠的才吉利。"
更鼓声穿过三重月门传来时,莲塘浮起万千河灯。我提着月白云锦裙摆踏上画舫,却见舷边系着的不是寻常灯盏,皆是琉璃烧的星子模样。萧景珩执篙的手背浮着淡青血管,指间旧伤被灯影柔化成水墨山峦。
"沈大人看那颗。"他忽然指向东南,天河处浮着盏特别的灯——青铜为骨,鲛绡为面,灯芯竟是半截褪色红绳。火光跃动间,映出我们初见那日的卦签:"坎为水,利西南。"
夜风忽转急,吹散我鬓边素馨。他广袖翻卷间揽住将坠的花瓣,却让缠枝镯彻底勾散了龙纹佩的流苏。金线委地时,漫天星河突然倾入江水,恍惚间竟分不清哪颗是灯,哪颗是星。
子时梆子响过三巡,画舫琴案上不知何时多了壶青梅酿。我执起荷叶盏浅酌,忽觉酒液里沉着细碎星光——原是他在窖藏时掺了碾碎的萤石。醉眼朦胧间,菱花镜中的身影忽而重叠,仿佛八百年前那个执剑斩龙的女子,终于望见了桂影深处的温柔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