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龙山的夜风里还裹着白日未散的暖意,蝉鸣声渐渐弱下去,
萤火虫却开始在林间忽明忽暗地游荡,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一匣子星屑。
远处的溪水泛着粼粼月光,偶尔传来鱼儿跃出水面的"扑通"轻响,惊碎了倒映在水面的银河。
林葵正蹲在厨房后门剥玉米,忽然听见篱笆墙外“扑通”一声闷响——像是有人丢了一袋发霉的糯米。
她探头一瞧,月光下蜷着一团灰扑扑的影子,
尾巴湿漉漉地耷拉着,像条被雨水打透的旧毛毯,尾巴尖却倔强地翘着,火红的一簇。
“阿蛮?!”林葵手里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那团影子动了动,慢吞吞地抬起头——狐妖阿蛮的脸颊瘦了一圈,衣裳皱巴巴的,袖口还磨破了边。
可她的眼睛还是亮的,只是这次,那亮光里掺了点说不出的疲惫。
“……葵啊。”她嗓音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你家腌萝卜还有剩不?”
灶台上的蒸笼噗噗冒着白汽。
阿蛮蹲在条凳上啃第五个荠菜包子时,鹿铃正往她尾巴上粘花瓣补毛:
“哎哟哟,这秃的!你是去给雷公当扫帚了?”
“城里捉妖师搞促销,”阿蛮鼓着腮帮子含混道,“买符咒送罗盘,跟撒传单似的……”
她突然噎住,胡小满赶紧把蜂蜜水推过去——结果狐妖“哇”地吐出一颗玻璃珠。
“这什么修炼新法子?”山猫大人用爪子拨弄珠子。
“儿童公园的弹珠啦!”阿蛮揉着喉咙,“装占卜师混饭,被熊孩子当许愿池了……”
满屋妖怪笑作一团。林葵悄悄往她包里塞了盒艾草麻糍。
灶台上的砂锅咕嘟咕嘟炖着菌菇汤,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吃了五个包子后,终于喝到了一口热汤,阿蛮捧着热汤小口啜饮,像只谨慎的野猫。
林葵此时才有时间仔细打量她的状况:“哎哟,怎么瘦成这样?城里没饭吃?”
阿蛮摇摇头,低声道:“有饭,但……吃得不踏实。”
她没细说,可林葵猜得到——野狐狸没靠山,在人间混,处处都得看人脸色。
被骗、被欺负、被当傻子耍,都是常有的事。
胡小满往她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桂花糕:“那你干嘛不早点回来?”
阿蛮捏着糕点,指尖微微发颤:“……我怕。”
“怕什么?”
“怕……回来了,就不敢再出去了。”
满屋妖怪一时静默。
阿蛮在山野小厨养足了精神,终于在某个月色清透的夜晚,再也按捺不住骨子里的野性。
她“唰”地一抖身子,化作原形——一只火红油亮的狐狸,尾巴蓬松得像团燃烧的晚霞。
“憋死我了!”她原地蹦跶两下,爪子扒拉扒拉泥土,突然“嗖”地蹿了出去。
登龙山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草木的清香。
阿蛮西爪生风,在山林间疯跑,像一道赤色的闪电。
她跳过溪涧,惊起一群萤火虫;蹿上老松树,吓得松鼠“吱吱”乱骂;
又一头扎进灌木丛,滚得满身草屑,却乐得“咯咯”首笑。
“这才叫活着!”她仰头长嚎一声,惊飞几只夜栖的山雀。
林葵站在院门口,远远望着那道在山间撒欢的红影,忍不住摇头轻笑:“这疯狐狸……”
疯够了,阿蛮又溜达到了妖灵境,她一进去,就被一群小妖怪围住了。
“阿蛮!城里长啥样?”一只小竹精蹦蹦跳跳地问。
“是不是到处是金子?”山鼠精搓着爪子,满眼憧憬。
阿蛮往地上一瘫,翘着二郎腿(尽管狐狸腿翘不太高),得意洋洋地开始吹嘘:
“我跟你们说,城里可不得了!房子比山还高,窗户亮得能闪瞎眼,
还有那种会自己跑的铁盒子,叫‘汽车’,比山神大人的坐骑还快!”
“哇——”小妖怪们齐声惊叹。
“不过,”阿蛮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城里人可奇怪了,他们整天盯着一个小方块看,叫什么‘手机’,比狐狸精还会勾魂!”
众妖哄堂大笑。
花妖鹿铃托着腮问:“那你在城里都吃什么呀?”
阿蛮耳朵一耷拉:“别提了,那些外卖盒子,看着花里胡哨,还没小葵随手炒的一盘野菜香!”
胡小满趁机往她嘴里塞了块糯米糕:“那你还去?”
阿蛮嚼着糕点,含混不清地说:“去啊,当然去!外面的世界再难,也比一辈子窝在山里强。”
她咽下糕点,眼睛亮晶晶的,“再说了,我现在可是见过世面的狐狸了!”
众妖又是一阵笑闹。
山神大人是第西天现身的。
他倚在门框边,斗笠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笑:“小狐狸,知道为什么野生的果子最甜吗?”
阿蛮抬头。
“因为没人浇水施肥,它就得自己往深里扎根,往高处够阳光。”
山神慢悠悠道,“你这一身伤,不是耻辱,是勋章。”
阿蛮怔了怔,眼眶忽然红了。
第五天清晨,阿蛮的尾巴重新蓬松起来。
她站在院门口,背上的包袱里塞满了林葵做的艾草团子、腌梅子和芝麻糖。
“这次去多久?”林葵问。
“不知道。”阿蛮咧嘴一笑,又恢复了那股野劲儿,“但下次回来,我肯定比现在厉害!”
阿蛮大笑着蹿上老松树,惊飞一窝麻雀。
她回头望了望炊烟袅袅的山野小厨,忽然觉得那些高楼大厦,也不过是另一座需要征服的山头。
山神大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懒洋洋地说:“小狐狸,下次回来,记得带点新鲜故事。”
阿蛮一甩尾巴,咧嘴一笑:“那您可得备好酒!”
山风掠过树梢,送她一路小跑下山。
林葵望着那抹火红的身影,忽然觉得,野狐狸或许会跌倒很多次,但她永远不会真正认输。
远远的,还能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喊声:“——鹿铃!不准再往我尾巴上插花了!”
山风打了个旋儿,将她的声音送得更远,在整座登龙山间轻轻回荡。
山神大人望着阿蛮消失的山路,目光深邃如潭水:
“小葵,你明知外面的世界多艰难,为何不劝她留下?”
林葵将刚摘的野菊插进陶罐,指尖轻抚花瓣:
“青峦大人,您看这山里的蒲公英——若是强留它们在枝头,反倒辜负了那阵该送它们远行的风。”
灶膛里柴火“噼啪”轻响,映得她眉眼温柔:
“我不是她,您也不是她,谁说她不能闯出自己的一片世界。
而且,青峦大人,这件事,无解啊,就像是围城,
总要自己尝试了才知道哪种更适合自己,都是自己趟出来的路。”
山神袖中飘出几缕云雾,缠绕着院角的石磨:“可若她碰得头破血流...”
“那便回来。”林葵掀开蒸笼,甜香随着白雾腾起,
“疼了知道回家,不也是种本事?就像您总说的——”她故意拖长声调。
“野狐认路,天经地义!”屋檐上突然倒吊下胡小满的狐狸脸,抢完话又“咚”地栽进草堆里。
山神大人难得露出些许笑意,点了点头:“倒是有些长进。”
林葵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厨房,灶上煨着的桂花甜汤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温柔地漫开。
她知道,阿蛮这一去,或许还会遇到磕磕绊绊,但她己经学会了在疲惫时回家。
这世上最珍贵的勇气,不是永不跌倒,
而是明知道前路艰难,却依然愿意带着满身伤痕继续前行——
因为知道身后永远有个地方,会为自己亮着一盏暖黄的灯。
“愿你永远像山风一样自由,”林葵对着远去的红影轻声说,“也永远记得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