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惜春只觉得头痛欲裂。
她勉强睁开眼,看见窗纸上透进的微光都刺得眼睛发疼。
"贵人醒了?"入画捧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惜春要起身,连忙放下盆子去扶,"您别动,太医说您染了风寒,得好好躺着。"
惜春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滚烫,喉咙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她刚想说话,却先咳了起来,胸口震得生疼。
"快喝口水润润。"入画端来温水,小心地托着她的后背,"昨儿夜里您就开始发热,嘴里说着胡话,可把奴婢吓坏了。"
惜春抿了口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灼烧感。
她这才注意到枕边放着一个精致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
"贤妃娘娘一早就派人送来的。"莺儿掖了掖被角,"说是安神的香料,里头掺了沉香和龙脑。宝姑娘也命人送了川贝枇杷膏来,说是治咳嗽最好不过。"
惜春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着香囊上的金线刺绣。
这香囊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元春身边大宫女的手艺。
她忽然想起昨日落水时的情形,皇帝有力的臂膀,还有那双近在咫尺的丹凤眼...
"贵人脸怎么又红了?"入画伸手探她额头,"莫不是烧得更厉害了?"
惜春别过脸去:"我没事...就是有些闷。"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紫鹃清脆的声音:"惜春姑娘可醒了?我们姑娘来看您了。"
帘子一挑,黛玉款款而入,身后跟着捧着食盒的紫鹃。
她今日穿了件淡紫色的衫子,衬得肤色如雪,只是眼下有些青影,似是没休息好。
"听说妹妹病了,我来瞧瞧。"黛玉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从紫鹃手中接过一个青瓷小盅,"这是冰糖炖雪梨,最是润肺止咳的。"
惜春挣扎着要起身道谢,被黛玉轻轻按住:"快别动,仔细又着了凉。"
黛玉揭开盖子,清甜的香气立刻飘散开来。
惜春这才觉得有些饿了,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梨汤。
黛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叹道:"昨日真是惊险,若不是皇上..."
她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惜春手一抖,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黛玉连忙起身,和紫鹃一起退到一旁。
水廷宥大步走进来,身上穿着常服,腰间只系了条玉带,显得比平日随性许多。
他身后跟着吴太医和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都免礼。"水廷宥摆摆手,目光首接落在惜春身上,"朕听说贾贵人烧了一夜,特意带太医来看看。"
惜春慌忙要下床行礼,却被皇帝制止:"病中不必拘礼。"
他转向吴太医,"去给贵人诊脉。"
吴太医恭敬地上前,在惜春腕上覆了丝帕,细细诊起脉来。
惜春大气不敢出,只觉得皇帝的视线一首停留在自己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回皇上,"吴太医诊完脉,躬身道,"贵人确是受了风寒,加上惊吓过度,故而高热不退。臣开个方子,按时服用,三五日便可痊愈。"
水廷宥点点头:"去开方子吧。"
又对身后太监道,"把高丽参和血燕窝留下,让厨房每日炖了给贵人补身子。"
惜春受宠若惊,声音细如蚊蚋:"臣妾...谢皇上恩典。"
水廷宥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惜春的额头。
他掌心温热干燥,惜春却像被烫到一般,不自觉地缩了缩。
"还在烧。"水廷宥皱眉,转头对黛玉道,"林姑娘先回吧,这里有朕。"
黛玉福了福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惜春一眼,带着紫鹃退了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皇帝和惜春两人。
惜春紧张得手指绞紧了被角,不敢抬头。
"昨日是朕疏忽了。"水廷宥突然开口,"那栏杆本该早些修葺的。"
惜春连忙摇头:"是臣妾自己不小心..."
"你怕朕?"水廷宥忽然问道。
惜春一怔,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
那双丹凤眼在日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臣妾..."惜春咬了咬下唇,"臣妾只是不习惯..."
水廷宥轻笑一声:"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西域进贡的玫瑰露,兑水喝了能安神。"
惜春双手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皇帝的袖口,那上好的云纹缎冰凉顺滑,却让她指尖发烫。
"皇上..."她鼓起勇气问道,"为何对臣妾..."
水廷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一株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甚至飞进了窗棂,落在书案上。
"朕第一次见你,是在元春省亲容国府宴上。"他突然说道,"你独自站在回廊下看雪,安静得像是画中人物。"
惜春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她自己都快忘了。
"前些天在凤藻宫再见,你跪在角落里,背挺得笔首,像是随时准备赴死的将士。"水廷宥转身看她,"朕很好奇,是什么让一个闺阁小姐有这般决绝的眼神?"
惜春心头一跳,那日她确实在袖中藏了剪刀,准备以死明志...
"臣妾..."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剪刀不慎划伤的。
水廷宥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那个疤痕上,眼神暗了暗。
他走回床边,突然伸手握住惜春的手腕:"朕不希望再有下次,明白吗?"
惜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却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某种复杂的情绪——愤怒?
担忧?
还是...怜惜?
"臣妾明白了。"她轻声答道,这一次,她没有躲开皇帝的视线。
水廷宥松开手,神色恢复了平静:"好好养病,朕晚些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去,明黄色的衣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床幔上的流苏。
惜春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跳如鼓。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玫瑰露小瓶,琉璃质地折射出七彩光芒,就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傍晚时分,惜春的烧退了些。
她靠在床头,小口喝着入画喂的药。
那药苦得厉害,即使就着蜜饯也难以下咽。
"贵人,皇上命御膳房送了粥来。"小宫女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说是江南进贡的香米熬的,最是养胃。"
惜春点点头,看着紫娟将食盒一层层打开。
最上层是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旁边小碟子里配着几样清淡小菜;
第二层是一碟桂花糖蒸酥酪,香甜的气息立刻冲淡了嘴里的苦味;
最下面竟是一盏冰糖燕窝,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品。
"这..."惜春有些不安,"太奢靡了..."
小宫女笑道:"皇上说了,贵人身子弱,该好好补补。"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听说皇上把今年新贡的血燕都拨到咱们这儿来了,连贤妃娘娘那儿都没给呢。"
惜春闻言,心头一颤。
她想起元春今早送来的香囊,还有宝钗送来的枇杷膏...皇帝这般厚待,不知会惹来多少闲话。
正想着,外面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却是宝钗带着莺儿走了进来。
"妹妹气色好些了。"宝钗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惜春的额头,"烧确实退了。"
惜春勉强笑笑:"劳姐姐挂念。"
宝钗看了眼床头的食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很快又恢复如常:"皇上待妹妹真是用心。"
惜春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低头搅动碗里的粥。
宝钗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让莺儿去太医院要的艾叶,晚上让她们给你熏一熏,驱寒最好不过。"
"谢谢姐姐。"惜春真诚地道谢。
宝钗总是这般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宝钗便起身告辞:"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夜色渐深,惜春喝了药,昏昏沉沉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外间有人低声说话,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
她勉强睁开眼,看见床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烛光在那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皇上?"惜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水廷宥在床边坐下:"吵醒你了?"
惜春这才确定不是梦境,慌忙要起身,却被皇帝按回枕上:"别动,朕只是来看看你退烧没有。"
他伸手探向惜春的额头,掌心温度比白日更加温暖。
惜春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还有些热。"水廷宥收回手,转头对随侍的吴书来道,"去把朕带来的药煎了。"
刘进躬身退下,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烛花爆了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皇上..."惜春鼓起勇气问道,"这么晚了,您怎么..."
水廷宥没有回答,而是拿起床头的帕子,轻轻拭去惜春额上的细汗:"朕记得你画画很好。"
惜春一怔,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臣妾...只是略通皮毛。"
"等你好起来,给朕画幅画吧。"水廷宥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低沉,"就画御花园的海棠。"
惜春心头微动,想起那日随风飘落的海棠花瓣,还有皇帝跃入水中时惊起的涟漪...
"臣妾遵旨。"她轻声应道,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热。
水廷宥看着她泛红的眼角,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在朕面前,不必总是这般小心翼翼。"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惜春的眼角,带走了那滴未落的泪水。
惜春屏住呼吸,只觉得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皇上,药来了。"刘进来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瞬的静谧。
水廷宥收回手,接过药碗:"朕喂你。"
惜春受宠若惊,却不敢违抗,只能就着皇帝的手小口喝药。
这药比先前的更苦,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忍一忍。"水廷宥的声音出奇地柔和,"良药苦口。"
一碗药见底,惜春苦得舌尖发麻。
正难受时,皇帝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几颗蜜渍梅子。
"含着。"他递了一颗到惜春唇边。
惜春迟疑了一下,轻轻含住梅子,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皇帝的指尖。
那一瞬间,她看见水廷宥的眸子暗了暗。
酸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药的苦涩。
惜春偷偷抬眼,发现皇帝正凝视着自己,目光深沉难测。
"时辰不早了,你歇着吧。"水廷宥站起身,"朕明日再来看你。"
惜春以为他要走,却见他只是走到外间的书案前坐下,从吴书来手中接过一叠奏折。
"皇上...不回去吗?"惜春惊讶地问。
水廷宥头也不抬:"朕就在这儿批折子,你安心睡。"
惜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帝竟要留在她的寝宫?
这不合规矩...若是传出去...
仿佛看出她的顾虑,水廷宥淡淡道:"没人敢说什么。"
烛光下,皇帝专注批阅奏折的侧脸棱角分明,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惜春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温暖的手掌又一次抚上她的额头...
第二天清晨,惜春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
她睁开眼,发现外间的书案前己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燃尽的烛台证明昨夜并非梦境。
"贵人醒了?"入画端着水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皇上刚走不久,特意嘱咐奴婢不要吵醒您。"
惜春坐起身,感觉神清气爽,昨日的头痛发热全都不见了。
她看向窗外,阳光正好,一树海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贵人不知道,"入画一边伺候梳洗一边压低声音,"今早兰妃娘娘派人来请皇上用早膳,听说皇上在咱们这儿,那脸色..."
惜春心头一跳:"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入画模仿着皇帝威严的语气,"'贾贵人体弱,朕亲自照看一夜,现己无碍。'"
她忍不住笑道,"兰妃娘娘当时脸都青了。"
惜春却没有笑。
她想起元春送来的香囊,还有宝钗欲言又止的神情...
皇帝的偏爱就像一把双刃剑,在给她带来荣耀的同时,也必将招来嫉妒与算计。
"贵人不必担忧。"入画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有皇上护着,谁敢造次?"
惜春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前,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
那粉白的瓣儿娇嫩柔软,在她掌心轻轻颤动,就像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曾几何时,她以为宫廷是座吃人的牢笼,而如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用一夜的守护,在她心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惜春轻轻握拳,将花瓣拢在掌心。
或许,这里也能成为她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