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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荣国府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
惜春踏着青石板路疾行，裙裾扫过路边初绽的秋菊，带落几片沾露的花瓣。
入画提着琉璃灯在前头引路，昏黄的光晕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贾母院里的鹦鹉正扑棱着翅膀叫"老太太安"，见惜春进来，歪着头瞅她。
琥珀掀开湘妃竹帘，里头飘出沉水香的气息。
老太太歪在罗汉榻上，鸳鸯正给她捶腿。
"西丫头来了？"贾母眯着眼招手，"过来让我瞧瞧，听说你今儿没好好用膳？"
惜春扑通跪下，额头抵在织金地毯上："求老祖宗救命！"
话音未落，袖中剪刀"当啷"滑出，惊得鸳鸯倒退两步。
贾母手中的佛珠一顿，示意左右退下。
待屋里只剩祖孙二人，才叹道："你哥哥做下的孽，倒要你来还。"
"孙女宁可绞了头发做姑子......"惜春抬起泪眼，忽见老太太腕上那串南红玛瑙佛珠——正是当年元春省亲时带的。
她心下一动，急中生智道："宝姐姐刚递了信，明日要接我进宫赏菊。"
佛珠在贾母指间转了三转，窗外的更漏声清晰可闻。
良久，老太太终于开口："明日卯初我让赖大家的送你，带着入画。"
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惜春手腕，"记住，酉时不归，我就当你病在宫里了。"
回藕香榭的路上起了风，抄手游廊里悬的绢灯晃得厉害。
惜春摸出袖中带血的帕子——方才磕头时掌心掐出的血痕还在渗血。
她忽然想起那年端阳，宝钗给众人分缠臂金，独独给她多塞了包止血散。
次日五更天，惜春就坐在妆台前。
入画将她的长发挽成垂鬟分肖髻，正要簪花，却被按住手腕："用那支素银簪子就好。"
铜镜里映出她眼下两团青影，扑了三层珍珠粉才勉强盖住。
宫车驶过朱雀大街时，晨雾还未散尽。
惜春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卖朝食的摊贩正揭开蒸笼，白汽腾起模糊了"户部街"三个朱漆大字。
她突然想起昨夜偷听的闲话——那李侍郎的府邸，可不就在这条街上？
"姑娘当心门槛。"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将她惊醒。
抬头只见"凤藻宫"三个泥金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殿前两株金桂开得正盛，落了一地碎金。
宝钗穿着藕荷色宫装迎出来，臂间披帛随风轻扬。
"云丫头也在里头呢。"宝钗在她耳边低语，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划。
惜春会意，跟着转过十二扇紫檀屏风，果然见湘云正歪在贵妃榻上剥莲子。
湘云见她们进来，跳起来拉住惜春的手："可算来了！昨儿皇上还问起你画的......"
话未说完，忽见惜春眼中泪光，顿时噤声。
宝钗一个眼色，殿内宫女们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听完始末，湘云手里的莲子"啪"地掉进掐丝珐琅碗中。
宝钗抚着案上《女则》的书页，指尖在"妇德"二字上反复。
窗外传来太监们搬运菊花的吆喝声，混着秋蝉最后的嘶鸣。
"除非......"宝钗突然抬头，发间金凤步摇轻颤："你能像咱们这般……"
湘云手中的团扇坠子"咔"地断了线，珍珠滚了一地。
"我......"惜春攥紧衣带，宝钗的翡翠镯子在她腕上映出幽幽碧光。
忽听得外头太监拖长声音喊"皇上驾到——"，三人俱是一惊。
宝钗迅速将惜春推进碧纱橱，自己整了整衣襟迎出去。
惜春透过纱眼往外看，只见明黄靴尖踏过青玉砖，九龙玉佩在绛纱袍间若隐若现。
她屏住呼吸，听见皇帝带笑的声音："爱妃这里好香的菊花......"
一颗汗珠顺着惜春的脊背滑下，浸湿了中衣。
橱柜里放着宝钗的针线筐，里头露出半幅未绣完的龙纹——是给皇上做的袜带。
外间忽然静下来，接着是宝钗轻柔的嗓音："臣妾正想求个恩典......"
话音未落，湘云的笑声突兀地插进来："皇上不是总嫌宫里画师画得死板？"
惜春的指甲掐进掌心。
案上更漏"滴答"作响，像极了她急速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碧纱橱的门突然被拉开，她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丹凤眼。
"西姑娘别来无恙？"
"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朕记得西姑娘擅画楼台。"水廷宥首起身，九龙玉佩在腰间轻晃，"上月宝妃呈上的那幅《大观园全景图》，朕挂在养心殿西暖阁了。"
宝钗适时捧来青瓷茶盏，釉色如雨过天青："皇上用茶。西妹妹画那幅图时，连熬了三夜呢。"
她指尖在盏底轻轻一转，惜春会意，忙从碧纱橱中取出随身带的画筒。
"民女新作了幅《秋菊傲霜图》，请皇上雅正。"惜春展开绢本，金墨勾勒的菊瓣在光下微微闪烁。
她故意让右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浅疤——那是昨夜用剪刀自戕未遂的痕迹。
皇帝的目光果然在伤处停留。
他接过画轴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惜春的伤疤："怎么弄的？"
殿内熏香突然变得浓重。
惜春瞥见湘云悄悄将半碗莲子羹泼在裙上，佯装失手打破瓷碗。
在宫人们收拾碎瓷的间隙，宝钗快速低语："说绣绷子划的。"
"回皇上，是臣女...绣花时不小心......"惜春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皇上，郭总管有要事求见。"
水廷宥起身："宝钗，你们好好陪着西姑娘，朕去去就来。"
"皇上慢走！"
待明黄色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湘云一把抱住惜春："可吓死我了！你腕上那是......"
宝钗疾步过来按住湘云的手，示意宫女们都退下。
她拉起惜春的袖子细看，倒吸一口凉气："你竟真存了死志？"
惜春望着地上打翻的莲子羹，粘稠的汁液正缓缓渗入金砖缝隙："昨夜说听她们说，若我不嫁李侍郎，就把我……就把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