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六年(296年)正月十八,洛阳南宫的铜鹤香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张华将解系的《陈情表》按在御案,竹简缝隙簌簌落下的不是尘埃,而是来自雍州的带血粟壳。
"陛下请看——"老臣突然抖开并州进献的蓝田麦穗图,"刘昀能在胡尘里种出嘉禾,解系为何不能在雍州斩断乱麻?"麦芒在烛光中投出细密阴影,恰似舆图上支离破碎的雍州防务。"元康三年匈奴犯边,解系以千石霉粟诱敌,反烧了胡骑越冬粮草。"
"准奏。"贾后突然将凤印按在诏书上,"着解系领雍州刺史、扬烈将军,即日赴任!"
二月初二龙抬头,解系单骑过潼关。他弃了刺史仪仗,布衣芒鞋穿行在焦土村落。
"将军,前面就是赵王大营。"向导突然跪地叩首,"小人家中尚有老母..."
解系抛给他半袋盐砖:"换成粗粮,够吃半月。"盐袋针脚缝着的"并州屯田"字样,在夕照下泛着微弱蓝光。
当夜,美阳城头的戍卒发现奇异天象——北斗第七星忽明忽暗,星辉竟与百里外并州坞堡的烽火连成一线。更夫敲梆传唱新编的《斗柄谣》,词句间暗藏张华手书的"解"字。
而在吕梁山坳,刘昀正将《博物志》"边备篇"塞入粮车夹层。崔蘅腕间药香掠过舆图,停在漆县位置:"解刺史此去,怕是要动孙秀的命根子。"
"所以他更需要这个。"刘昀扣紧车辕暗格,里面除陌刀图纸外,更有并州水系图。
残月西沉时,解系在雍州府衙点亮第一盏油灯。灯油是从孙秀私仓查获的"捷报酒",灯芯捻着羌人求援的血书。当他的影子投在《并州农策》摹本上时,窗外忽有夜枭惊起——赵王的金顶马车,正碾过宵禁的街道驶向歌姬别院。
元康六年二月,渭水裹挟着未化的冰凌奔涌东去。解系勒马立于美阳城头,看对岸羌寨飘起的狼烟竟结成北斗状——这是刘昀当年在并州教胡人示警的法子,如今却成了叛乱部族联络的信号。
"报!赵王又调走两千弓弩手!"副将呈上的军报沾着血沫,"说是要增援子午谷大营,可探马来报...孙秀的亲卫在谷中酿酒贩马!"
解系攥碎腰间玉佩,碎玉碴刺入掌心。半月前他截获孙秀私信,信中竟将平叛称为"养寇自重"的良机。此刻望着城下新坟,那些被克扣粮饷而哗变的士卒,墓碑还是用断箭拼成的。
洛阳南宫的铜鹤吐出缕缕青烟,贾后指尖划过雍州舆图,丹蔻在冯翊郡位置掐出个月牙痕。尚书台传来的战报在鎏金案几上堆成小山,最上方那卷帛书还沾着渭水的泥腥气。
雍州冯翊郡的雪原上,解系正用青铜弩机校准冰城墙垛。羌族斥候送来的箭书还插在冰砖缝里,羊皮上氐文混着血迹:"孙秀烧我冬帐,将军若斩此獠,白部愿献战马千匹。"
二十里外的赵王军帐却是另一番景象。孙秀裹着狐裘啃烤羊腿,油腻的手指在军情简上胡乱批注:"把昨日屠的那个羌寨算作歼敌八百。"案头堆着的金饼叮当作响,那是豪强孝敬的"平乱捐"。
"报——解刺史又截了咱们的粮队!"亲兵话音未落,孙秀突然掀翻火盆。炭火引燃的羊皮舆图里,冯翊至潼关的官道被朱砂改得支离破碎——这些路线原是为方便劫掠羌寨而设。
子夜,解系带着三十轻骑突袭孙秀私设的"战俘营"。冰镐劈开木栅时,里面捆着的竟全是缴不起"安民税"的汉人农户。白发老丈颤巍巍捧出带血户帖:"孙参军说我们是羌人细作..."
"取我节钺来!"解系将雍州刺史印重重按在军令状上。黎明前,二十架改装粮车碾过冻土,车底暗格塞满弹劾孙秀的联名血书——押车的竟是假意投诚的卢水胡勇士。
"解爱卿的奏章倒是写得漂亮。"贾谧用象牙笏板挑起帛书,火漆印下压着的竟是半片带血的羌人耳饰,"说什么'诛孙秀以安氐羌',当朝廷是并州屯田所么?"
太极殿外忽起喧哗。十二名戍卒抬着青铜量斛踉跄入殿,斛中盛满发黑的粟米——这是赵王司马伦"大捷"后送来的战利品。张华俯身抓起把粟粒,霉变的颗粒间竟爬出的蠹虫。
"好个'尽复冯翊仓廪'!"老尚书令将虫尸掷向铜鹤,惊得小黄门打翻盛着"捷报"的漆盘。散落的帛书里混着份血书,竟是北地郡守绝笔:"赵王纵兵掠民为功,孙秀使羌骑践青苗..."
千里之外的雍州大营,解系正将环首刀架在孙秀颈间。帐外传来羌笛呜咽,混着伤兵哀嚎,竟比洛阳教坊的《破阵乐》更催肝肠。
"上月你让赵王分兵劫掠卢水胡牧场,害得三千精骑困死旱海。"解系的刀锋压出血线,"前日又献策驱民为盾,如今渭北十村尽成焦土——"
孙秀突然抓起案上算筹:"解刺史岂不闻'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他拨弄的算珠竟用羌人指骨制成,"赵王殿下己向朝廷请功,不日便能..."
帐帘突然被朔风掀起。司马伦醉醺醺闯入,金甲上沾着可疑的油渍:"尔等吵什么!没见本王正与鲜卑美姬..."他怀中的胡姬突然挣扎,腕间铜镯刻着"冯翊屯田丁酉年制"。
解系收刀入鞘的瞬间,帐外忽传急报。斥候背插五色翎羽,这是最高级别的军情:"郝度元主力绕过我军防线,己进攻金墉城!"
"不可能!"孙秀踢翻沙盘,"本军师在阴山布下..."
解系突然抽出佩剑劈开沙盘,木屑纷飞间露出暗藏的羊皮图:"军师当真在阴山布防?"他剑尖所指处,分明标着赵王私兵劫掠的路线,"上月你调走两万守军,说是要'奇袭郝度元粮道'——"
"够了!"司马伦摔碎酒樽,"解系你不过是个寒门刺史,安敢质疑皇叔用兵?"他怀中的胡姬突然抽出匕首,寒光首取赵王咽喉。
解系反手掷出佩剑,剑柄击中胡姬手腕。匕首坠地的瞬间,帐外突然杀声震天——郝度元的先锋竟己杀到中军帐外!
"护驾!护驾!"孙秀尖叫着钻入案底。司马伦的金甲在火光中格外醒目,瞬间引来十余支鸣镝。解系抓起盾牌扑倒赵王,箭矢钉在盾面的声响如冰雹砸地。
"全军听令!"解系夺过令旗,"弓弩手据守东营鹿砦,重甲兵列阵西侧缓坡!"他踹开吓瘫的孙秀,"再敢妄言分兵,本官先斩你祭旗!"
五更时分,残月照着金墉城头的狼头纛。解系清点伤亡时,发现赵王亲卫竟折损七成——这些绣衣骑士昨夜还在强征民女,此刻却成了秃鹫的盛宴。
"刺史!赵王又跑了!"亲兵呈上带血的玉带钩,"孙秀撺掇殿下退守潼关,还带走了所有粮车..."
解系攥碎半块发硬的胡饼,碎屑间爬出逃命的蚂蚁。他忽然想起刘昀去岁信中的话:"并州缺的不是退敌策,是铸剑为犁的光阴。"此刻雍州的烽烟里,缺的何尝不是个能镇住魑魅魍魉的"犁"?
晨光染红渭水时,解系的表章与赵王的弹劾奏疏同时抵洛。贾后看着案头并排的两卷帛书,忽然轻笑出声:"传旨,加解系使持节、都督雍州诸军事——"她将赵王的奏疏投入炭盆,"再告诉赵王叔,本宫最爱看'将相和'的戏码。"
当夜,孙秀的密使潜入解系大帐。檀木匣中盛着东海明珠,底下压着份名单——皆是并州屯田所官吏。解系将明珠撒给帐外饥民,名单投入火盆的瞬间,他忽然明白刘昀为何要在吕梁山筑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