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西年的初雪压塌雁门郡最后一座流民营时,刘昀正站在滹沱河畔丈量冰层厚度。改良的铜制冰镩凿穿三尺冻土,带出的冰芯里嵌着去年秋播的冬麦残根——这是他要给六郡流民看的"春信"。
"先生,新兴郡流民己聚三千帐。"裴衍抖落羊皮舆图上的冰碴,指尖点在吕梁山与汾水交汇处,"郝度元的斥候扮作行商,用三斗黍米就能换走三个青壮。"
刘昀攥着新铸的典农虎符立在辕门,望见官道旁蜷缩的流民正用染坏的绢帛裹住婴孩。更远处,郝度元的斥候扮作货郎,竹筐底层压着煽动叛乱的匈奴文告。
"目前六郡流民因战乱蝗灾己逾三万。"裴衍抖开舆图,羊皮卷上标注的饥民聚集地恰似弯刀抵住并州咽喉,"太原王氏闭仓拒粮,各郡豪强也多不愿赈灾..."①
"传令各郡染坊,凡收留流民织布者,免今岁市税。"刘昀打开典农司的朱漆木箱,露出里面改良的脚踏纺车图纸,"把这些分送豪强,就说每安置十户流民,可换一台新式织机。"
刘昀取出夹层里的《流民籍》:"再传令各郡,三斤破甲胄换一斗粟,五张残弓换半尺蓝绢。各郡开赈灾粥棚,各地流民可自行垦荒,典农司可赊借粟种粮米,待明岁收获偿还。"
暗夜里,三十辆改装耧车碾过冻土。车斗暗格中装满带豁口的犁铧,辕木中空处塞着粟种。崔蘅抱来新编的《救荒册》,素手翻开某页:"离石县流民擅冶铁,可编入农具坊;兹氏县饥民多猎户,宜组巡田队..."
五更梆响,西河郡廨的晒场飘起粟粥香。刘昀解下官袍系在粥棚立柱,亲自掌勺舀出稠粥。流民捧着豁口陶碗窃窃私语:"都说新典农使是行贿来的'蓝草官',怎的施粥不用霉粟?"
"使君有令!"裴衍打开身后粮车,金黄的粟粒瀑布般倾泻,"愿入屯田者,日给三升粟;善纺织者,夜补半匹绢!"他靴尖踢开暗格,露出三千把形似耧车零件的开荒铲。
山道上忽起骚动。王氏私兵策马冲散流民队伍,马鞭抽在典农司新制的量斛上:"寒门竖子安敢擅动并州农政!"领头的豪奴挥刀劈向粥棚,却见刘昀突然举起虎符——符身北斗纹正映着初升的朝阳。
"依《晋律》,毁坏官斛者杖八十。"刘昀将量斛碎片掷于雪地,"但若愿以铁匠赎罪,可抵徭役三日。"豪奴的弯刀僵在半空,他们身后百余流民己默默拾起开荒铲。
三日后,离石流民营飘起蓝布幡旗。幡面"以工代赈"西字在冻僵的朔风中飘荡。郝度元的细作混在人群中蛊惑,却被老匠用冰锥钉住袍角:"后生莫犯浑!刘使君昨日刚给俺孙儿发了过冬皮袄!"
腊月十六,阴山隘口的烽燧升起狼烟。郝度元的先锋马队掠走三百石冬麦种,却在黄河滩涂陷入连环耧车阵——改良的播种机暗藏铁蒺藜,旋转的耧腿将胡骑绊得人仰马翻。匐勒率巡田队从冰面杀出,安民刀挑着的竟是染成靛蓝色的匈奴战旗。
"使君妙计!"少年羯将扯开旗面,露出背面用乌梅汁写的鲜卑文告,"郝度元许诺的过冬粮,不过是发霉的陈粟!"
年关前夜,刘昀踏着冻硬的田垄巡视工坊。流民铁匠将缴获的箭镞熔铸成犁头,老妇用褪色的蓝绢包裹新制耧车。当他掀开祁县送来的"贺岁礼"时,二十架织机零件哗啦倾泻——榫卯处全被蜡封,恰似太原王氏最后的顽抗。
小年夜,典农中郎将的绯绶官服沾满泥浆。刘昀亲自驾驭的雪橇车队陷在云中山隘,车上满载要送往乐平郡的蜡染冬衣。匐勒率人拆下雪橇底板,中空夹层里滑出的竟是改良耧车构件——这些在流民眼前组装的农具,比任何安民告示都令人信服。
并州各郡的屯田所突然竖起靛蓝旗帜。布告的《劝农令》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胡汉百姓惊觉布告边缘竟用粟浆绘着本族图腾。人们看见新垦的田垄间,蓝衣典农官正教胡人牧民辨识越冬麦种。
正月初一,郝度元的狼头纛终于出现在汾水北岸。匈奴骑兵却看见对岸流民正在冰面嬉戏,他们脚上绑着形似耧车的冰橇,橇板划出的轨迹恰是《区田法》沟垄。当第一支鸣镝射向冰橇队时,流民们突然掀开橇板——浸透蓼蓝汁的麻布遇风展开,竟拼出"春耕在即,刀兵不祥"的鲜卑谚语。
"好个'化剑为犁'!"司马越的特使立在观稼车上,看流民用冰镩在河面刻出灌溉渠线,"中郎将这些冰痕开春便是引水沟?"
刘昀将半袋麦种撒向冰面。麦粒顺着凿痕滚入冻土裂隙,来年雪化时自会生根:"请特使转告东海王,并州不缺退敌之策,只缺铸剑为犁的光阴。"
上元夜,典农司的冰窖内亮如白昼。刘昀用冻硬的蓝布铺成沙盘,蓼蓝汁勾勒的并州六郡河山在冰晶映照下宛如星图。裴衍持槊挑开暗格,露出三千套形似耒耜的破冰器:"各郡豪强送来的'贺礼',内夹层全藏着精铁。"
"熔了铸成农具。"刘昀将司马越赏的玉带钩投入火盆,"开春前要让每户流民领到两件铁器。"火舌吞没蟠螭纹时,他瞥见门缝外闪过郝度元细作的靛蓝腰牌。
五更鼓响,二十匹快马冲出晋阳。马鞍暗格里塞着绘有匈奴西部牧场的绢图,舆图用蓼蓝汁混着狼毒草根液绘制,遇血则显井渠路线。当第一缕晨光照在流民新居的冰窗上时,郝度元的狼头纛正悄然转向阴山北麓。
惊蛰前夜,刘昀独上雁门关。脚下冻土中埋着三千个陶瓮,瓮内是用酒糟蓼蓝残渣发酵的土肥。裴衍撬开冰层时,嫩绿的冬麦芽正顶着蓝染布破土而出。
"使君快看!"戍卒惊呼着指向关外。曾经叛军盘踞的荒原上,竟有胡汉混编的垦荒队在焚烧蒿草。浓烟中冉冉升起的,是绣着北斗纹的典农司旌旗。
冰河裂响的刹那,刘昀将最后一袋麦种撒向解冻的泥土。种子间混杂的靛青颗粒随风飘散,那是用蓝布边角料压制的肥珠——今岁这些土地生长出的,将是染透整个并州的蓼蓝花海。
二十架新式耧车列队出发。车辕暗刻的《劝农诗》随风飘散,落在并州各郡的冻土上:
"靛染千山粟满川,胡尘散作灶烟绵。莫道耕织寻常事,铁犁划过即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