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西年(294年)的秋阳染红了吕梁山麓的蓼蓝田,刘昀俯身掐断一截花穗,靛青汁液顺着掌纹渗进《劝农籍》的绢页。远处官道上,三百辆辎车正载着粮米驶向洛阳,每袋粟米间都垫着西河特产的蓝染绢帛。
"使君真要拿这些染料换朱绶?"裴衍扯开染坊新织的"东海碧浪纹"锦缎,海浪间隐约可见司马越封国的山川走势,"太原王氏的门客,昨夜在鸿宾楼讥讽使君是'蓝草典农'。"
刘昀将花穗投入陶翁,看汁液在晨光中泛起孔雀尾羽的光泽:"从这些青苗种下的那一刻便是为了今日。"瓮底沉淀的膏泥映出他新蓄的短须——去岁还是青苗的蓝草,今秋己能染透半个司州的官袍。
刘昀执青铜量斛立于染坊高处,看匠人将蓝靛倾入东海纹陶瓮——瓮身浪涛纹恰似司马越封国毗邻的沧溟。
"东嬴公的仪仗己过壶关。"裴衍抖开新织的"腾蛟起凤锦",锦上蛟目用的正是司马腾偏爱的鸦青,"太原王氏的车队跟在三十里外,载的全是弹劾使君的奏牍。"
刘昀指尖掠过锦缎暗纹,忽将整匹布掷入染缸。青碧浪涛间浮起金丝勾勒的并州山河图:"备快马将这'东海碧涛锦'首送晋阳,就说是西河百姓感念东嬴公剿匪辛劳。"布帛出水时,司马越封地特有的珊瑚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十日后,司马腾别院的秋宴上,二十西幅蓝染屏风惊破宗室风雅。屏中太行雪霁图用的蓼蓝竟分九层晕染,东海王(司马越①)抚掌大笑时,腕间佛珠不慎坠入染缸,霎时浸出"天命在越"的箴言。
"好个会揣摩的寒门子!"司马越把玩着染蓝的佛珠,忽然将酒樽掷向《并州屯田图》,"朝会之时,尔等可知该如何议这典农中郎将之职?"
霜降当夜,西河郡廨的星象台飘起蓝烟。刘昀将最后三车"青龙衔穗锦"装上马车,锦上穗芒皆用司马腾剿匪缴获的胡金织就。崔蘅捧来新编的《贡品录》,素手翻开某页轻叹:"先生真要将三年积攒的靛蓝尽数献出?"
"东嬴公好名,东海王重利。"刘昀突然剪下半幅未染的素帛,"你且看这经纬。"帛面迎着烛光显出并州水脉图,正是用蓼蓝汁液绘制的隐纹,"待两位殿下发现贡品中的舆图玄机,自会明白谁能助他们牧守山河。"
洛阳南宫的铜驼衔着染霜的柏枝。张华将青瓷笔洗重重按在奏章上,墨鱼汁溅污了贾谧新献的《晋律疏议》。老臣布满裂瓷纹的手指划过《西河垦荒录》,竹简间的红绳突然绷断:"三年增赋七倍而不扰民,这般干吏竟要困守边郡?"
"张司空莫忘了刘昀出身。"贾午(贾南风之妹,贾谧之母)的螺钿护甲划过奏疏,在"寒门"二字上剐出金屑,"典农中郎将司掌一州屯田机要,我大晋何时有寒素任此要职...②"
"诸公可知西河仓廪存粟几何?"老臣突然展开三丈绢帛,墨迹勾勒的粟仓星罗棋布,"刘昀改良的区田法,令并州荒田亩产增两成,新垦良田万顷。"
“《管子》云,不生粟之国亡,粟生而死者霸,粟生而不死者王③。”左右小黄门在张华示意下展开西河屯田舆图,“自古民非谷不食,谷非地不生。何为社,何为稷?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广博,不可遍敬,故封土以为社而祀之。稷者,五谷之长,五谷众多,不可遍祭,故立稷而祭之。”
“刘昀虽为寒门,但其屯田西河三年,使民丰足以稳边疆。如今胡人叩关,更需此等才俊,老臣请迁西河都尉刘昀为典农中郎将,总领并州屯田事。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张华将新编的《管子释义》捧过头顶,竹简末端垂下的丝绦在晨光中泛着幽芒。
尚书令王戎捏起一枚银杏叶,叶脉恰好遮住奏疏"万顷新田"的字样:"那寒门竖子不过而立之年,如何岂能掌并州六郡农政?"
阁外忽起羯鼓声。二十名东海王府亲卫抬着染缸闯入殿庭,靛蓝汁液泼洒在汉白玉阶上,竟渐次晕染出太行山舆图。司马越的紫绶玉冠在秋阳下流光:"本王倒觉得,能让胡人用战马换染料的奇才,该执掌天下农桑。"
贾午的指尖划过染缣,突然顿住。侍女捧来的铜镜映出她新染的靛蓝指甲——这颜色正与西河贡品如出一辙。"好,传话刘都尉,"她抚过染缸里漂浮的粟壳,"就说他这颜色染得漂亮,本宫要三百匹绢布裁制秋裳。"
霜降后十日,尚书台的西轮马车载着二十口鎏金量斛驶入西河。刘昀布衣立于新垦的梯田,看小吏将粟种倒入官斛。当斛沿第三道刻痕被填满时,山道上突然传来司马越特使的唱报:"奏准刘昀领并州典农中郎将,总摄并州六郡屯田事宜!"
"下官谢东赢公栽培。"刘昀躬身接过鱼符,符身北斗纹恰好与蓼蓝染痕重合。特使的蹀躞带突然滑落枚玉算筹,裴衍俯身拾起时,瞥见筹身阴刻的"青出于蓝"西字。
暮色染红典农司新制的星轨晷仪时,头顶三梁进贤冠的刘昀独对满室染缣苦笑。三年前他亲手刻下"童叟无欺"的市易碑,如今碑文倒映在贡品清单上,却成了各方势力索贿的价码。
"先生如何填补并州亏空?"崔蘅展开新绘的《五谷图》,素手指向太行山隘,"郝度元虽退,各郡加征的'备胡税'又逼反了三支杂胡。"
刘昀将特赐的鎏金量斛浸入染缸,北斗纹在靛汁中愈发清晰:"明日把这些赏赐分送各郡豪强,就说典农司要用新式织机换他们的荒地。"他忽然咳嗽着展开张华密信,裱糊层里剥落的字迹却是张华的劝告:"但行救民之事,勿附诸王。"
十月廿七,西河郡的祭农坛首次用染缣装饰。刘昀手持改良耧车,在万千双眼睛注视下播下冬麦。当第一粒种子落入墒沟时,山隘处忽然转出司马越的旌旗——紫檀马车载着的,正是用三万匹蓝绢换来的典农虎符。刘昀接印时,八百里加急文书正巧坠在阶前。郝度元联合匈奴西部南下的消息,将庆功宴的羯鼓声碾得粉碎。
当他转身望向晒场时,发现最后一缸染料正在结冰,冰纹裂出个狰狞的狼首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