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简的病逝,如同抽去了荆州权力平衡中最关键的那根支柱。
而王澄身上笼罩的、被山简威权和清谈遮蔽了许久的那种属于“刺史”的锐气,正在葬礼的氛围中,不可避免地滋长起来。虽然这份锐气更多地体现在清谈名士对自己“官身”尊严的维护上。
果不其然。葬礼尘埃落定后不过数日,一封措辞正式但带着明显催促意味的刺史府移文便抵达了安南将军府所在的江陵。
移文并非针对军务——王澄对掌军也生不起什么兴趣。移文矛头首指此前因杜弢乱事、在山简斡旋下被刘昀以“代管”之名掌握的白雉山铜铁矿场。
“……山公治荆,一时权宜,今星陨襄北,州务待整。白雉山铁官铜冶,乃朝廷盐铁之利源,荆州军械之根本。值此承继之期,此等要害,须归刺史府综理以明责权。仰安南将军体察情形,克日移交矿场印信并一应簿册,本府将择良吏续掌,以副陛下委寄之重,安地方军民之心。至盼。”
移文言辞虽遵循了上官对下僚的格式,但那份“要求归正”的意味却不容置疑。
王澄可以不问具体政事实施,但官方的财税大权必须要从刘昀手里收回来,这是作为刺史的威严。
督署衙内,刘昀展开移文仔细阅读了两遍,神色平静。
姜昭忍不住道:“使君!白雉山乃江陵、武昌兵甲之基!矿场若交出,无异于断我军需后路!王刺史久不理事,一旦收回,落入其府中不知何人之手,恐生掣肘之患啊!”
刘昀却语气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此乃正理。王府君言之有理。矿场本就是荆州的产业,岂能长久假我安南将军府之名管之?山公在时,是赖他威德暂托,如今山公辞世,自当归于刺史府综理。”
他目光扫过姜昭,“明远担忧处,我岂不知?但强占州产,名不正则言不顺,是授人以柄,自毁根基,反易招致猜忌乃至朝廷过问。届时,才是真的掣肘。”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江陵码头的繁忙景象:“我等所求为何?是荆襄安定,是商路畅通,是士卒有坚甲利兵以御外侮!只要矿场能正常采掘冶炼,矿石能如往常一样输往武昌铸钱坊及军器坊,兵甲、钱币不匮,军粮商税能支撑我等养兵守土,这矿场账簿上的主人是刺史府,又何妨?”
他转过身:“非但不是祸事,反是契机。交出白雉山,便是交出了一块大是非。王府君收回铁官,刺史府的脸面便圆满了。他既得其所欲,证明了他刺史权柄的‘有效’,自然不会再轻易兴师问罪,搅扰实务运转。他会更安心于他那品评雅论之乐。”
刘昀顿了顿,加重语气,“此乃最为要紧一步。舍虚名而保实利。”
他立即回到案前,亲自执笔,郑重撰写回信。
信中通篇只用了两个核心词:“归正”、“仰赖”。
“……下官刘昀顿首拜复。伏睹府君钧谕,洞悉秋毫,切中要害。白雉山矿场实乃州郡重器,攸关军国。前因杜逆乱荆,军需孔亟,仰仗山公威德与使君宽容,得以越俎代庖、暂行监管之责,心中常怀惶恐。
今山公驾鹤,百废待新,理当悉数归正刺史府统摄。下官即日便晓谕矿场管事,备齐簿册印信,交割人员名目,静候使君委官接收,断不敢延误分毫……”
姿态之恭顺,态度之恳切,行动之迅速,令这份文书在王澄案头展开时,足以令任何一位刺史都感到权柄回归的通体舒畅。
但这封极其谦卑的文书,在强调“归正”的同时,把核心诉求(矿场正常运转、维持供给)巧妙地包裹在对刺史王澄能力的“信心”和“期待”之中。它不是谈条件,而是披着“为了大局”外衣的、不着痕迹的引导。
文书以火漆封好,由驿站快马首送襄阳刺史府。
在收到王澄回文表示“己知悉,即遣吏接收”后,他立刻着手交接。白雉山的印信、历年账簿、在册人员名单被整理得清清楚楚。整个过程公开透明,态度极其配合,绝不给王澄留下半分指责的余地。
王澄得到消息,自然满意。他很快指派了自己信任的一个名士友人去走马上任。刘昀派去的人则在完成交接后,立即抽身而退,绝不多看一眼。
在襄阳的张舆,密切关注着矿场权柄转移的一举一动。当交割彻底完成,那个清流名士兴致勃勃地去山上“赏玩”了一番,张舆知道,刘昀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己经平稳落地。
在世人眼中,白雉山铜铁矿场的官文归属权,算是“名正言顺”地回到了荆州刺史府手中。
数日后,武昌铸钱坊所需的铜锭,依旧按时足量地从白雉山发出。江陵军器营冶炼工棚所需的矿石,同样按时运送,未曾延误。江陵与襄阳间榷市的铁器交易额,也并未因矿场换了主人而有丝毫波动。
至于那个王澄派去的清流名士?他很快就在矿场复杂的账册数字和刺鼻的烟火气中感到了无生趣。
矿场日常的采掘、冶炼、运输等等繁杂事项,最终还是落在原本那些官吏身上,铸币仍然维持,只是不能再落到刘昀私库。
铁矿倒是能仍然照常供给。刘昀站在江陵城头,刚刚亲自查验了运抵军器营的一批新矿石,质量如常。
舍其虚名,藏其实利。 兵甲在握,铜铁如流。
王刺史府得了面子,赢得了所谓的“权柄归正”;刘昀则借此固住了真正的根基,洗去了“僭越”的嫌疑,而且这步棋,最重要的是,将铁矿牢牢绑定在了刺史府身上,不容易被其他各方觊觎。
未来的很多风险,至少在王澄这道防线,己不再是最大的威胁。
荆州的这片天,山简塌下的那一角,巧妙地修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