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郡的战火硝烟随着王真部的溃散而暂时平息,但更大的风暴正在荆湘腹地酝酿。杜弢主力虽受小挫,根基未动,盘踞长沙、武陵,气焰依旧嚣张。
然而,刘昀并未立刻挥师南下,首捣黄龙。他的兵锋,在江夏郡内,尤其是大冶铁矿周边,稳稳地扎下了根。
原因无他,大冶铁矿的治理与整合,其重要性比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为深远。
姜昭坐镇矿区,雷厉风行。甄别工作迅速展开。数十名手上沾有血债、曾为杜弢爪牙或作恶多端的积年老匪,被明正典刑,首级悬挂于矿场入口,以儆效尤。
血腥的震慑是必要的,乱世需用重典。然而,更多的则是被甄别出来、登记造册的三千余众。他们多是面黄肌瘦、眼神惶恐的流民和被强征的矿工,在刀斧威逼下才依附叛军,只为一口活命的吃食。
“既往不咎,但观后效!”姜昭的宣告简洁有力,“愿留者,按劳取酬!工匠熟手,月钱三百,粮三斗!壮劳力,月钱一百五十,粮两斗!家眷可随迁,拨给荒地自垦,免赋三年!不愿留者,发放三日口粮,自寻生路!”
活路,清晰可见的活路。
在死亡威胁与饥寒交迫中挣扎的人们,几乎没有犹豫。绝大多数人选择了留下。矿区迅速恢复了生气,在士兵的监督下,工匠们清理炉膛,检修工具;矿工们重新拿起镐头,深入矿坑;被拨给荒地的家属,则在士兵划定的区域,开始垦殖这乱世中宝贵的土地。
刘昀并未常驻大冶,他坐镇夏口,掌控全局。铁矿的产出、工匠的名册、物资的调配,每日都有快马往来呈报。他深知,铁矿之利,关乎根本。长枪轻甲所需的铁料有限,大冶的真正价值,在于其作为财政命脉的潜力。
“铸器司”、“铁官署”的架构在刘昀的授意下,迅速搭建起来。一面,工坊优先打造军需箭头、枪头、关键甲片及修补工具;另一面,则开足马力,铸造大量的锄、镰、犁、锸等农具,以及锅、釜、刀、剪等日用铁器。
这些铁器并非无偿发放,而是通过新设于江夏及周边郡县、由“铁官”管理的官肆进行专卖。价格被刘昀刻意控制准平、远低于私铸黑市和战前水平的程度,使百姓能够负担,同时又确保了可观的利润。
“盐铁之利,国之血脉。”刘昀对着案头堆积的账目和规划图感慨。免税三年,是安民之本。然军需浩繁,府库空虚,民得实惠之器以垦荒营生,府库得专卖之利以养军平乱,各得其所。
这是一条沉默却高效的经济链条:铁矿出产原料;工坊铸造器具;官署专卖获利;府库充盈军资;军队保护矿场与商路。
同时为了维系与山简这位“正统”都督的关系,也为了安抚江夏地方势力,刘昀在夏口官衙安排了一场不算盛大、但规格足够的宴饮。受邀者除了山简及其主要僚佐,还有几位在江夏本地的大族代表。
宴席设在一处临时收拾出来的偏厅,远不及当年襄阳习家池馆的奢靡。菜肴以当地水产和山野时鲜为主,酒是新醅的薄酒。气氛起初有些拘谨。
山简端坐主位,强打着精神。他换上了相对体面的官服,努力维持着都督的威仪,但眼底的疲惫和眉宇间的郁结却挥之不去。僚佐和地方大族代表们小心翼翼地奉承着,话题不可避免地围绕着刚刚解除的围城之困和对刘昀解围的感激。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一位山简的亲信僚佐,大约是想活跃气氛,或是习惯了昔日襄阳的宴饮排场,起身举杯笑道:“都督脱困,刘使君建功,实乃江夏之幸!值此良辰,何不唤伶人奏乐助兴?以贺今日之安泰?”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几位本地大族代表有些期待,毕竟许久未曾闻丝竹之音。刘昀不动声色,目光却投向了主位的山简。
只见山简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杯中酒液洒出些许。他脸上的强笑瞬间凝固,继而化为一片灰败与痛苦。他缓缓放下酒杯,没有看那位提议的僚佐,浑浊的目光扫过残破的厅堂,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破碎的江山。
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良久,山简才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化不开的悲凉:“奏乐?”
他缓缓摇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社稷倾覆,天子蒙尘,中原板荡,胡骑横行……此皆我辈之耻!我山简……身为都督,受国厚恩,坐镇南疆,非但未能匡扶社稷,收复寸土,反困守孤城,仰仗刘使君之力方得喘息……此乃大晋之罪人!有何面目……有何面目在此闻乐作歌?有何颜面……”
说到最后,山简的声音己近哽咽,眼中竟有浑浊的泪水滚落。他猛地抓起案上的酒杯,似乎想狠狠摔在地上,最终却只是颓然放下,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瘫坐在席上,以袖掩面,肩膀微微耸动。
方才提议的僚佐早己面如土色,惶恐地跪伏在地:“都督息怒!下官失言!下官该死!”
席间众人,包括刘昀在内,皆肃然。地方大族代表们脸上的期待早己化为尴尬。刘昀看着那位以袖掩面、无声恸哭的老人,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山简,并非全无心肝。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罪人。他也曾是与嵇绍齐名的名士。那份根植于竹林七贤血脉中的家国责任感和对现状的无力感,此刻在酒意与悲愤的催化下,冲垮了他强撑的体面。
他沉醉于酒宴,或许正是为了逃避这份清醒时的锥心之痛。襄阳的“高阳池”醉梦,是逃避;此刻夏口宴席上的痛哭流涕,是短暂清醒后的绝望。
这是一个被时代巨轮碾过、被自身局限所困的悲剧人物。他有过志向,却无力回天;他身居高位,却难挽狂澜。他的醉与醒,都充满了无力感。
宴席在压抑而沉重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刘昀默默起身告退。走出官衙,夜风带着江水的湿冷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