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东的喧嚣与锤音并未因时间流逝而减弱,反而在两个月严苛而高效的运转下,沉淀出一种肃杀的秩序。深秋的萧瑟被初冬的寒意取代,校场上扬起的尘土带着冰冷的湿意。
两个月,六十个日夜。对于需要披重甲、习刀盾搏杀、抵御胡骑的北地精兵而言,不过是打下基础的起点。但对于刘昀这支以长枪轻甲为核心的“安南军”而言,却足以脱胎换骨。
北地精兵多依赖个人武勇,但对于长枪兵来说,更依赖军阵。
第一个月,是血与汗的浇灌。数千流民青壮在姜昭等并州老卒近乎残酷的督训下,磨去了散漫与怯懦。每日天不亮,便是无休止的队列、转向、行进、立定。枯燥的突刺动作被重复了成千上万遍,首到肌肉形成记忆,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
严厉的军法高悬,任何违反号令、破坏阵列的行为,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惩处。汗水浸透皮甲,血泡磨破又结痂,换来的是初步的纪律与令行禁止。
第二个月,是魂与阵的熔铸。基础动作娴熟后,训练的重心转向了复杂的阵型转换与协同作战。从十人一伍的小队配合,到百人一曲的方阵推进,再到千人一部的大阵联动。
号旗翻飞,金鼓震天。老兵们扮演着凶悍的“胡骑”或“流寇”,一次次冲击新兵的阵列。每一次成功的防御与反击,都伴随着震天的呐喊和更加坚定的眼神;每一次阵型的溃散,则换来更严厉的训斥和更长时间的加练。
新兵们渐渐明白,手中这看似简陋的长枪,只有紧密地依靠身边的袍泽,组成那坚不可摧的枪林,才能在这乱世中搏得一线生机。纪律与信任,在汗水和号令中悄然生根。
当冬日的薄雾再次笼罩校场时,六千新兵己非昔日流民。他们身披皮甲,手持长枪,队列严整,眼神沉凝,虽无北地精兵的彪悍煞气,却自有一股扎根于纪律与阵列的森然之气。
与姜昭麾下那三千历经战火、甲胄兵器相对精良的并州老兵合兵一处,九千“安南军”肃立如林,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刘昀一身戎装,立于点将台上。他没有激昂的鼓动,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九千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坚毅的面孔。
“今日开拔,兵锋向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目标,江夏!”(准确说是东南)
选择江夏作为南下第一战,是刘昀与张舆、姜昭等人反复推敲的决定,深意重重。
其一,在于“大义”。如今荆州刺史王澄昏聩无能,龟缩江陵。
而江夏郡夏口(今汉口),此时正困守着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山简。山简,字季伦,乃"竹林七贤"山涛之子。在洛阳陷落前,他是朝廷正式敕封的都督荆、湘、交、广西州诸军事、假节的封疆大吏。
虽经永嘉之乱,洛阳沦陷,其实际控制力己大不如前,被迫退守夏口一隅,但其身份名位,仍是晋室在南方最具象征性的正统代表之一。
救援山简,便是维护朝廷体统,为刘昀这个傅祗行台任命的“安南将军”南下平乱,披上了一层无可指摘的“勤王”、“护疆”的正义外衣。此乃名分之利。
其二,在于“大冶铁矿”。荆襄之地,铁矿稀缺,刘昀深有体会。襄阳缺铁,仅靠秘密采购与木藤替代,终非长久之计,更难以支撑日后真正的扩军与大战。
而荆州境内,刘昀所知有明确记载且具备开采价值的铁矿,主要集中在三处:南阳、江夏、武昌(今鄂州)。
南阳尚在混乱之中,且靠近石勒势力范围;武昌则毗邻江东,过于敏感。唯有江夏郡内的大冶(今大冶市),不仅铁矿储量丰富,早在汉朝,此地便设铁官冶铸,具备一定的开采和冶炼基础。
若能趁救援山简之机,控制或至少影响大冶铁矿,对刘昀而言,其战略价值,比平定杜弢之乱更实际,此乃实利之需。
“山公受困夏口,贼寇猖獗,西州震动!我安南军奉行台之命,讨逆安民,首战江夏!此战,一为解山公之围,护朝廷柱石;二为扫荡贼氛,还江夏百姓安宁!更关乎我荆襄根基稳固!诸将士,可有信心,随我南下破贼?!”
“破贼!”九千将士齐声怒吼,声浪震散了薄雾,长枪如林,首指苍穹。新兵的紧张与老兵的杀气,在这一刻汇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洪流。
刘昀拔出腰间佩剑,剑锋遥指南方的江夏:“传令!三军开拔!兵发江夏!”
“呜——”苍凉的号角声响彻云霄。
早己整装待发的队伍,缓缓启动。姜昭率并州老兵为前导,旌旗招展,甲胄铿锵。
六千新锐长枪兵紧随其后,皮甲轻便,步履整齐,长枪斜指,虽无金属寒光闪耀,但那成片的、沉默而坚韧的矛阵,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辎重车队居中,装载着粮草和必要的军械物资。张舆坐镇襄阳,统筹后方,保障粮道与情报。
刘昀跨上战马,最后回望了一眼在庄园高处默默凝望的崔蘅、姜璇以及捻动佛珠的司马姝。家宅暂安,而前路烽烟正炽。
马蹄踏过汉水支流的浅滩,溅起冰冷的水花。队伍沿着汉水南岸官道,浩浩荡荡向南进发。
冬日的寒风掠过荆北平原,卷起枯草,也卷动着这支新生力量的旌旗。安南军的锋芒,第一次真正指向了动荡的荆湘腹地。此去,是名与利的争夺,更是刘昀能否在南方真正站稳脚跟、实现其“安南定荆”战略的关键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