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祠堂内,烛火摇曳,映照出黄琮坚毅的面容。他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对三叔公的怒斥,神色却异常平静。三叔公的鸠杖重重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要将黄琮的脊背压弯。
"孽障!你私动祖宗遗物,是要让全族陪葬吗?"三叔公的声音在祠堂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黄琮低垂着头,袖袋中却紧紧攥着半块磁石,那是他昨夜从祠堂梁上取下咸熙年间地契时顺手带走的。他低声回应:"孙儿只是查阅旧渠图样,以备重修鹿门堰之用。"他的语气恭敬,却暗藏锋芒。
与此同时,西墙的狗洞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悄然闪过。那是黄琮的童仆阿福,怀里紧紧抱着刘昀所需的做旧工具,正蹑手蹑脚地溜向残庙。月光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一片清冷的光辉。
地窖内烛火摇曳,刘昀将咸熙地契平铺在青石板上。竹简断裂处新茬刺眼,他蘸取壁上硝土在断口反复揉搓,忽然轻笑:"黄公子倒是心急,虫蛀纹都没处理干净就送来了。"
"阿蘅,取烧酒与蜂蜡。"刘昀突然扯下腰间药囊,将晒干的茜草根碾成粉末,"黄公子冒险送来这地契,便是料定我能仿出副本。"
刘昀专注地仿造着黄琮冒险取来的咸熙年间地契。他用砭刀轻轻挑开半腐的竹简,目光如炬,仿佛回到了前世的考古实验室。他低声对崔蘅说道:"看这虫蛀纹路,蠹虫偏好啃食转折处的苎麻纤维。帮我按住西角。"
"用马齿苋汁混合铁锈涂在接缝处,模拟三十年氧化痕迹。"刘昀低声说道,手中的动作丝毫不停。他的手法与当年修复敦煌遗书时如出一辙,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重叠。
青烟从残庙瓦缝间渗出,刘昀将做旧的地契对着晨光细审。竹膜纸上深浅不一的铁锈斑,与咸熙年间真迹的氧化纹完美重叠。"纵是州郡户曹亲临,也辨不出这三十年风化痕迹。"
崔蘅指尖拂过伪造的"咸熙二年"钤印,忽听得庙外传来急促竹哨声——三短两长,正是黄琮与流民约定的警示暗号。
阿福抱着包袱滚进残庙,冻红的小脸还沾着狗洞边的苍耳子。他刚要开口,却见刘昀手中的半成品拓本,惊得忘了传话——那些用马齿苋与铁锈调配的斑痕,竟与真迹虫蛀纹完全重合。
阿福瞪大眼睛,忙从怀中取出做旧用的陈年艾灰。他这才明白为何少爷嘱咐"工具送到即可,刘郎自会知晓。"
青烟从残庙瓦缝间渗出时,刘昀对着晨光举起成品。崔蘅发现他特意保留了三处"瑕疵":契尾钤印左侧的墨渍、界桩图西南角的断裂纹、以及标记旁多出的半枚针孔。
"这些破绽足够黄氏将来申辩地契系伪造。"刘昀将拓本浸入药水,"但眼下户曹验查时,会以为这些是百年沧桑所致。"他转向阿福:"告诉黄公子,诸事己备,唯俟其时。"
襄阳城户曹廨舍内,李矩①正对着案头堆积的垦荒文书皱眉。这个出身寒门的文书佐吏,此刻被夹在石崇亲信催逼与良心煎熬之间。他手指无意识着袖中半枚铜符——那是三日前巡渠时,在芦苇丛里拾到的流民遗物。
这位未来在永嘉之乱中坚守荥阳的抗胡名将,此刻尚是困顿于襄阳的刀笔小吏。
"李掾史还在看这些废纸?"蒯氏管事大剌剌踢开廨门,腰牌上"白水陂监"西字金漆刺眼,"石大人说了,今日酉时前不销毁这些伪契..."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清越玉磬声。
十二名黄氏庄客抬着鎏金漆盒鱼贯而入,为首的管家高举黄檀玉杖,杖首悬着褪色的五色丝绦:"蒯管事莫不是要替石府君改《户律》?"
漆盒中《黄氏族谱》上横着半卷帛书,露出的"太康元年赐南阳黄氏"朱砂御笔,正是当年武帝嘉奖六门堰之功的诏书残卷。
蒯管事脸色骤变,悻悻退后两步。李矩瞳孔微缩——他认得那诏书,太康年间黄氏主持修筑六门堰时,凭此物可调动三郡民夫。
李矩凝视着双层裱糊的地契,耳边忽响起母亲临终呓语:"温县李氏,永念南阳黄氏施药之恩..."太康三年那场瘟疫,正是黄氏药铺掌柜隔着篱墙抛来的五两碎银,让十六岁的他得以买棺葬母。此刻炭盆里跳跃的火光,与当年药铺伙计递银时灯笼的暖光竟如此相似。
“这是占田令的凭证。"刘昀将双层裱糊的文书举向窗棂,夕阳透过太康官纸上的隐秘针孔,在夯土墙上投射出"官品占田"西个隶书光影。他指尖轻点《晋令》条文:"据太康令,凡修缮前代官陂者,可依第九品占田五十亩。"
李矩瞳孔骤缩。他想起昨日在鹿门山看见的流民孩童——那些用木棍在沙地描画《急就章》的身影,与州学里琅琊王氏的垂髫稚子何其相似。袖中铜符突然变得滚烫,那是他清晨从饿殍手中取下的,符上"元康"年号还沾着晨露。
"这是...黄氏要收回祖产?"李矩喉结滚动。
"不,《占田令》补充条文载,修缮官陂民夫可附籍当地。"崔蘅掀开草席露出沙盘,"让流民以助修鹿门堰名义,依第九品占田制附籍黄氏。"她指向麦秸小人持的木质锸铧:"这些农具己刻'黄氏堰工'铭文,正是占田凭证。"
石崇别院的夜宴正到酒过三巡,黄琮捧着错金青铜博山炉趋前献礼。当李矩捧着盖有黄氏印鉴的《流民附籍册》踏入州衙时,黄琮突然起身击筑高歌《黍离》,筑声压过了石崇玉杯碎裂的脆响。
三日后,当蒯氏私兵冲进户曹廨舍,只见李矩从容焚烧着作废文书。他怀中揣着新制的鱼鳞图册,册尾朱印旁题着遒劲小楷:"晋元康元年,襄阳户曹掾史李矩,承黄氏经学之义,循杜预济世之策,今日始知刀笔亦可为剑。"
残庙檐角铁马叮咚,刘昀望着首批领到户帖的流民轻声道:"李矩这步险棋..."
"他赌的是黄氏百年清誉。"崔蘅将新采的禹余粮投入药釜,"就像庞公敢用五千斤陈粟换三十个识字流民——这些世家大族的纹章,终究要落在黎庶身上才算圆满。"
“不过先生做旧的本领倒是极好,日后出了事情黄氏也有了借口。”崔蘅莞尔一笑。
山风掠过新垦的麦田,惊起群鸦如墨点般洒向襄阳城郭。石崇的鎏金车驾正驶出城门,车辙深深碾过官道,却压不碎泥土里正在萌发的冬麦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