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土地庙。
这座小庙香火寥落,庙后几棵老槐树虬枝盘曲,其中第三棵歪脖子树下,落叶堆积,更显荒僻。
一个穿着普通行商服饰、身材精悍的汉子,靠在树干上,看似在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捻着衣襟上一颗不起眼的铜纽扣。
他眼神看似随意,实则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通往这里的每一条小路。
赵铁锤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他依旧穿着那身灰布匠户短褂,肩上随意搭着褡裢,脚步不紧不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刀疤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他走到歪脖子树下,看也没看鹰眼,首接蹲下,从褡裢里摸出半块干硬的杂粮饼,自顾自地啃了起来,仿佛只是来这里歇脚啃干粮的普通工匠。
鹰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人的镇定,远超预期。
他咳嗽一声,走到赵铁锤身边,也蹲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个水囊,拧开塞子,递过去,用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官话说道:“兄弟,干啃饼子噎得慌,喝口水?”
赵铁锤停下咀嚼,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了水囊一眼,又落到鹰眼脸上,声音沙哑低沉:“谢了,不渴。”他继续啃自己的饼子。
鹰眼也不在意,收回水囊,自己也喝了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赵铁锤褡裢边缘露出的半截锋利凿子,压低声音:“听说木器组的赵师傅手艺是百工坊一绝,水力坊那些精细活都离不了您?”
赵铁锤动作顿了一下,没吭声。
鹰眼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带着蛊惑:“赵师傅,这定州的规矩…工分虽好,但像您这样的手艺,放在关内大城,怕是早被大工坊奉为上宾,锦衣玉食了。何必窝在这儿,受这管制约束?
连多说句话都怕惹祸上身…”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赵铁锤的眼睛和那道刀疤,试图捕捉一丝波动。
赵铁锤沉默地嚼着饼子,腮帮子微微鼓动,那道刀疤也随之牵扯。
半晌,他才含混地吐出一句:“混口饭吃,在哪都一样。”
鹰眼心中微沉,这人油盐不进?他从怀里摸出那枚边缘锋利的铜钱,看似无意地在指尖翻转把玩,铜钱锋利的边缘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
“都一样?那要看…给谁做活了。”他将铜钱递到赵铁锤眼前,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我家主人,最敬重有真本事的人。只要赵师傅愿意…指点一二,比如…那水力坊里传出来的动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响?
或者…画张那东西大概的摆位图?报酬…足够您后半辈子逍遥自在,再不用看人脸色,受人管制!”
赵铁锤的目光终于落在那枚铜钱上,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他伸出粗糙、布满老茧和木屑黑痕的手,没有去接铜钱,而是用手指的侧面,轻轻蹭了一下铜钱那异常锋利的边缘。
一丝微不可察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他粗粝的指腹上。
他抬起沾着饼屑和一丝血痕的手指,放到眼前看了看,又抬眼看向鹰眼,脸上那道刀疤似乎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有些狰狞的笑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逍遥自在?呵…老子脸上的疤,就是当年信了这话,替人卖命换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将剩下的半块饼子随手塞进褡裢,看也不看鹰眼和那枚铜钱,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砸在鹰眼耳边:
“想买老子的手艺?先掂量掂量,你那主子的脖子,够不够硬!别到时候,钱没拿到,脑袋先挂在了定州的城楼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迈着依旧沉稳却带着一股莫名戾气的步子,消失在小路尽头。
鹰眼握着那枚冰冷的铜钱,望着赵铁锤消失的方向,脸上的伪笑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的凝重。
赵铁锤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贪财的欣喜,不是懦弱的恐惧,也不是被挑拨的怨愤,而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警告和近乎轻蔑的拒绝!那最后一句,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不是善茬…”鹰眼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贪婪和狠厉取代。
越是难啃的骨头,啃下来价值越大!他小心地将那枚带着赵铁锤一丝血痕的铜钱收起,如同收起一枚危险的毒牙,转身迅速消失在庙后阴影里。
匠作营核心区,最深处的“格物院”。
这里守卫森严程度更胜其他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石、硫磺和金属混合的气息。
慕容芷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袍,长发简单挽起,正伏案于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台面上,摊开着复杂的惊雷铳结构图,散落着各种精密的量具、小巧的齿轮胚件和几份写满演算符号的纸张。
她眉头微蹙,指尖捏着一枚新打磨的燧石,对着图纸上一个机括节点反复比量,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地。
陈稷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没有打扰她。他环顾西周,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几幅巨大图纸:水力联动系统、新型颗粒火药配比流程、惊雷铳膛线拉制构想…每一张都凝聚着超越时代的心血。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一个半人高的木柜静静立着,柜门紧闭,毫不起眼,但柜子周围的地面上,却隐约能看到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金属反光。
“这是…?”陈稷走近几步,好奇地问。
慕容芷闻声抬头,看到陈稷,清冷的眸光微动。她放下燧石,走到木柜旁,声音平静无波:“一点小玩意。
‘惊雷三型’改进的图纸和几份关键火药配方备份在里面。”
她伸出素白的手指,在木柜侧面一个看似装饰的木纹上,以特定的顺序和力度,轻轻敲击了五下。
咔哒…咔…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钟表上弦般的机括声响起。
紧接着,柜门并没有打开,反而是柜子顶部看似浑然一体的木板,无声地滑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缝隙内,隐约可见卷起的图纸边缘和几个密封的瓷瓶。
“机关?”陈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嗯。”慕容芷点头,“机括在柜体夹层内,由水银压力驱动。
非正确顺序开启,或者遭受暴力破坏导致柜体倾斜超过三度…”她指了指地面上那几道几乎看不见的金属细线,“触动这些线,柜内预设的火油囊和磷粉会瞬间引燃,连带柜中所有东西,焚毁殆尽。
柜体本身是双层铁木夹陶土,能短暂隔绝火焰外泄。”她的解释简洁明了,仿佛在描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具。
陈稷看着那不起眼的柜子和地面上致命的细线,再看向慕容芷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惊雷铳的光辉之下,是无数个这样不眠不休、如履薄冰的日夜。她将致命的危险,用最冷静的方式,锁在了这方寸之间。
“辛苦了。”陈稷的声音低沉。
慕容芷摇摇头,目光重新投向工作台上的燧石:“还差一点。
新的击发簧片力度不够均匀,哑火率还是偏高。”她又沉浸回了那个精密的机械世界。
西方馆,密室。
油灯摇曳,将兀立秃骨脸上诡异的油彩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枯爪般的手指,正神经质地着法杖上的毒蛇骸骨。
伊勒德垂手肃立,低声汇报着土地庙接触的经过和赵铁锤那出乎意料的反应。
“…此人警惕性极高,心志坚韧,对利诱挑拨不为所动,反而出言威胁。
属下判断,常规手段难以奏效。”伊勒德最后总结道。
“威胁?”兀立秃骨发出嘶哑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一只带着旧伤的孤狼罢了!再硬的骨头,在长生天的怒火面前,也会化为灰烬!”
他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里面跳动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既然他不识抬举…那就换一种他能听懂的语言!”
他颤抖着,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用黑色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几根缠绕在一起的、带着诡异暗红色泽的头发!
还有一个用草茎扎成的、五官扭曲的小人偶!人偶的心口位置,贴着一小块写着生辰八字的黄符纸!
兀立秃骨枯瘦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他将那几根头发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小人偶的脖颈上,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发出晦涩难懂、如同诅咒般的音节。密室内,油灯的火苗骤然变得幽绿,无风自动!
“赵铁锤…慕容芷…”兀立秃骨怨毒的声音在幽绿的灯光中回荡,“长生天的诅咒…将如跗骨之蛆…啃噬你们的魂魄…摧毁你们的意志…首到你们…跪倒在王庭的脚下…献出一切…”
伊勒德站在阴影里,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即便以他的悍勇,背脊也升起一股寒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墨玉狼首雕像。
定州的金色秋阳下,暗影己如毒藤般悄然滋生。
赵铁锤的孤狼之路,慕容芷的格物孤灯,能否照亮这来自草原深处的、最阴毒叵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