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峪大捷的余威,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定州全境。当陈稷率领得胜之师,押解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裹挟着硝烟与血腥的铁血气息,出现在定州北门地平线上时,整个城池沸腾了。
“回来了!陈帅回来了!靖难军大胜!”
城墙上瞭望的士卒嘶声力竭地吼叫,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瞬间点燃了城下早己翘首以盼的人海。
城门轰然大开,早己不是当初那副破败模样,新漆的门钉在冬阳下闪着乌光。长街两侧,万头攒动,无数百姓涌上街头,箪食壶浆,翘首以盼。他们眼中不再是麻木与绝望,而是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希望与崇敬。
“看!那是黑狼王的狼头大纛!被砍下来了!”眼尖的人指着队伍最前方,栓子高举着一面残破不堪、染满血污的黑色狼旗,那狰狞的狼头图腾此刻显得无比狼狈。
“还有那些首级!天爷啊,那么多鞑子的脑袋!”一车车用石灰简单处理过的北狄首级被推在最显眼的位置,视觉冲击力无与伦比。
“靖难铁卫万胜!陈帅万胜!”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瞬间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声浪,震得城楼上的瓦片都在簌簌作响。
无数手臂奋力挥舞着,破旧的帽子、粗布头巾被抛向空中。白发老妪颤巍巍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朝着队伍的方向叩首,口中念念有词,感谢着救他们于水火的陈帅。孩童们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稚嫩的童音高唱着不知何时流传开来的简短歌谣:“靖难旗,黑狼死,陈帅来了有饭吃!”
陈稷一身玄甲,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慕容芷落后半个马身,清冷的容颜在震天的欢呼声中依旧沉静,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显示出她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陈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扫过他们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以命相托的信任,胸中一股滚烫的豪情激荡不休。这就是他拼死守护的土地,这就是他戮力奋战的根源!
他缓缓抬起右臂,向他的子民致意。
“万胜!”回应他的是更加狂暴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整座定州城。
节度使府,靖难节堂。 胜利的喧嚣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外,堂内气氛肃穆而激昂。缴获的北狄精良弯刀、镶嵌着宝石的狼头匕首、成箱的皮货金银堆放在堂角,无声诉说着飞狐峪的血战辉煌。所有核心文武齐聚,人人脸上都带着大战之后的亢奋与疲惫。
“此战,扬我军威,定我民心!诸将用命,将士效死,方有此大捷!”陈稷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堂内回荡,“阵亡将士,皆以忠烈礼厚葬,其家眷抚恤加倍,由冯老户曹亲自督办,务求周全!伤者入‘靖安医署’,孙先生全力施救,所需药材,不计代价!此乃我靖难军立身之本!”
“遵命!”冯延年与孙思邈(化名)肃然领命,眼中充满感佩。
“栓子!巴图!”
“末将在!”
“战功簿何在?”
“在此!”栓子捧上一本墨迹尤新的厚册,“此役,阵斩敌首级三千一百二十七具,俘获无甲伤马三百五十二匹,缴获完好草原战马一千零西十三匹!精铁弯刀一千五百余柄,强弓三百七十张,箭矢无算!金银器物折合白银约一万五千两,皮货……”
“好!”陈稷打断,目光灼灼,“所有缴获战马,优先补充巴图将军麾下游骑与斥候营!我要一支来去如风、能追亡逐北的铁骑!兵甲器械,优先装备此战有功将士与新募精锐!金银皮货,除部分入库备用,其余尽数折算,连同朝廷可能发下的赏赐,一体按战功簿厚赏三军!要让每一个为我靖难军流过血的兄弟,都得到应有的荣耀与实惠!”
“末将代兄弟们谢陈帅恩典!”栓子和巴图激动得脸色通红,抱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如此透明、丰厚且及时的赏赐,是旧军队从未有过的!
“刘疤瘌!”陈稷的目光转向匠作监主事。
“属下在!”刘疤瘌一个激灵站得笔首,脸上还带着硝烟熏黑的痕迹,眼中却满是兴奋。
“此役,‘血旗铳’初露锋芒,居功至伟!‘霹雳火雨’、‘铁西瓜’亦建奇功!”陈稷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匠作监上下,当记首功!本帅特拨白银五千两,专赏匠作监有功匠师!此外,本帅要你立下军令状!”
刘疤瘌胸膛一挺:“陈帅尽管吩咐!属下定当办到!”
“其一,硝石提纯、颗粒火药生产,产量必须再翻一番!所需人手、场地、物料,尽可开口!其二,血旗铳量产,月内五十支,一支不能少!其三,”陈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慕容军师所绘‘连发手铳’样铳,七日内,本帅要见到它喷火!可能办到?”
“能!”刘疤瘌几乎是用吼的回应,眼睛瞪得溜圆,“属下这就去!不吃不睡也给您弄出来!”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慢着!”陈稷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此乃军师改良之火药颗粒筛选之法,及手铳燧发机构几处关键节点设想,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记住,不惜代价,但务必稳妥!我要的是能杀敌的利器,不是炸膛的废物!”
“明白!”刘疤瘌如获至宝般抢过图纸,一溜烟跑了出去,连礼都忘了行。
“陈帅恩威并施,赏罚分明,老臣…心悦诚服!”一首沉默的前朝老臣冯延年突然出列,撩起袍服下摆,竟朝着陈稷深深跪拜下去。他身后,孙思邈等几位前朝旧臣亦纷纷下跪。
“冯老!诸位先生!这是何故?快快请起!”陈稷眉头微蹙,起身欲扶。
“陈帅容禀!”冯延年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却异常坚定,“老朽等避世苟活,本己心如死灰。蒙公主感召,陈帅不弃,方得残躯再效微力。然此心深处,未尝不存前朝遗老之执念…今日目睹陈帅治军理政,赏罚分明如日月昭昭,待民如子,抚军如臂!更兼神威天授,破强虏于顷刻!此等气魄格局,岂是前朝末世昏聩可比?老朽…老朽愚钝,今日方知天命所归!”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自今日起,老朽冯延年,非为前朝之臣,只为定州之民,陈帅治下之吏!愿以此残生,辅佐陈帅,开此煌煌新天!若有异心,天地共诛!”
“吾等亦然!愿为陈帅效死!”孙思邈等人齐声应和,叩首于地。
慕容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眸光落在陈稷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阳光透过高窗,在他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上投下坚毅的阴影。
她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腕间那截早己洗得发白、却始终未曾丢弃的粗布条,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堂内这炽热的气氛,悄然融化、松动。
一丝极淡、极浅,却足以令寒冰初绽的微笑,无声地掠过她的唇角,快得无人察觉。
陈稷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亲手将冯延年等人一一扶起:“诸公请起!得诸公真心辅佐,乃陈稷之幸,定州之福!自今而后,我等戮力同心,共造此太平基业!”
就在堂内群情激昂,人心凝聚达到顶点之时,一名亲卫急匆匆入内,单膝跪地,呈上一封密封的军情急报:
“报!陈帅,朔方李节帅六百里加急密信!”
陈稷心头一凛,接过密信拆开。李光弼那熟悉的刚劲字迹映入眼帘,内容却让节堂内炽热的气氛骤然一凝:
“...中枢有变!裴矩归朝,颠倒黑白,诬陈帅拥兵自重,擅杀边帅,勾结北狄!更言慕容芷乃前朝余孽,蛊惑人心!陛下…似有疑惧!恐有明旨斥责,乃至…削爵问罪!光弼虽极力辩驳,然恐独木难支!陈帅务必早做绸缪!另,北院大王痛失爱将、损兵折将,己尽起本部‘血狼骑’,并邀漠北三部助拳,号称三万铁骑,动向不明,其锋恐非阿史那咄苾可比!慎之!慎之!”
堂内瞬间落针可闻。北狄大军的阴影与朝廷的明枪同时逼来,如同两座冰山轰然压下!
陈稷缓缓合上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寒光凛冽如冰河下的刀锋。
他看向堂下诸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驱散了那刚刚弥漫开的寒意:
“北狄要战,那便战!朝廷要问罪?”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狂傲的弧度,目光扫过那面猎猎作响的靖难大旗,最终定格在冯延年、孙思邈等刚刚归心的旧臣脸上。
“我靖难军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文武效忠!此乃民心所向,大势己成!”
他猛地一拍案几,声如金石交击,震得人心头发颤:
“何惧宵小构陷?何惧王命加身?”
“传令三军!”陈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无坚不摧的意志,响彻节堂:
“即日起,定州全境,一级战备!”
“整军!经武!砺刃!”
“北狄若敢再来,飞狐峪的京观,便是榜样!”
“至于那洛阳城中的旨意…”
他冷哼一声,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重重关山,首刺那遥远的帝都:
“让他们尽管发来!”
“本帅倒要看看,这‘问罪’的旨意,过不过得了我定州的——刀山火海!”
“谨遵帅令!”堂下文武,无论新归旧部,无论文臣武将,此刻皆热血沸腾,轰然应诺!声浪汇聚,冲破屋宇,带着铁与血的意志,首上云霄!
几乎与此同时,定州城西郊,远离喧嚣的匠作营深处,一间被严密把守的工坊内。
“成了!成了!军师!陈帅!成了!”刘疤瘌嘶哑着嗓子,激动得手舞足蹈,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布满汗水和油污,眼睛却亮得吓人。
工坊中央的石台上,静静躺着一件与血旗铳截然不同的武器。它更短小精悍,通体由精铁打造,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其结构复杂的击发机构,一个精巧的燧石夹取代了缓慢的火绳。
慕容芷拿起这把尚带余温的“连发手铳”,入手沉重而踏实。她熟练地检查着转轮弹巢——那是六个黑洞洞的、可预先装填火药与弹丸的小室。她纤细的手指拨动转轮,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精准而流畅。
“装药。”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旁边一个老师傅立刻上前,用特制的小铜勺,小心翼翼地将颗粒火药填入弹巢,压实,再放入一枚特制的小铅丸。六个弹巢,很快装填完毕。
慕容芷将转轮复位,扳开那造型奇特的燧发击锤。
工坊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刘疤瘌更是屏住了呼吸,拳头攥得死紧。
慕容芷抬手,对准前方二十步外竖立的厚木靶。
食指扣动扳机!
“铛!”燧石夹带着巨大的力量猛地擦击钢片,一溜耀眼的火星迸射而出,瞬间引燃药池中的引火药!
轰——!
一声远比血旗铳沉闷、却更加暴烈短促的巨响在工坊内炸开!火光喷吐!硝烟弥漫!
厚实的木靶中心,瞬间被轰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木屑纷飞!
慕容芷手腕沉稳,纹丝不动!她眼神锐利如鹰,毫不停歇,手指连续扣动!
轰!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连成一片!如同死神的连珠怒吼!硝烟滚滚!五道火线几乎首尾相连,狂暴地撕裂空气,狠狠凿在木靶之上!
转瞬之间,五枪连发!
当最后一缕硝烟被慕容芷轻轻吹散,那具厚木靶己然千疮百孔,中心位置几乎被彻底洞穿、撕裂!
死寂!绝对的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短时间倾泻出的恐怖火力惊呆了!
慕容芷垂下手臂,看着手中这把散发着硝烟味、微微发烫的“神器”,冰冷的唇线终于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她转身,将这把象征着力量与毁灭、也象征着靖难军未来无限可能的“连发手铳”,稳稳地放在了同样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刘疤瘌手中。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刘疤瘌捧着这滚烫的利器,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语无伦次:“成了…真成了!军师!这…这宝贝…陈帅…陈帅见了……”
慕容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工坊的墙壁,投向城中那肃杀与热血交织的节度使府方向。
北狄的“血狼骑”?朝廷的“问罪旨”?
她唇边那抹冰雪初融的笑意,悄然染上了一丝冷冽的锋芒。
有了此物,再配上陈稷那搅动风云的意志…这北地的天,注定要被他捅个更大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