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疤瘌带着两个心腹兄弟张驴儿、王二狗,如同三只离群的孤狼,在苍茫的草原上跋涉。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胯下的驽马喷着白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冻硬的草皮。
怀里揣着的五斤精硝和玉佩拓印,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刘头儿,咱…咱真能找到那啥白狼部?听说那些蛮子,生吃人肉…” 张驴儿缩着脖子,声音发颤。
“闭嘴!” 刘疤瘌骂了一句,给自己壮胆,“富贵险中求!找不到,咱们仨就等着在黑石寨饿死,或者被朝廷的大炮轰成渣!找到了,说不定就是咱们兄弟翻身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看着一望无际、只有零星枯黄草墩的荒原,心里也首打鼓。耶律宏只说了个大概方向,这茫茫草原,找一支飘忽不定的部落,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们在草原上兜兜转转了两日,除了遇到几群警惕的黄羊和盘旋的秃鹫,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干粮快见底了,水囊也快空了。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第三天黄昏,他们在一处背风的矮坡下扎营,点燃微弱的篝火取暖。王二狗抱着膝盖,几乎要哭出来:“刘头儿,要不…咱们回去吧?这鬼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融入风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刘疤瘌猛地跳起,拔出腰刀,低吼:“抄家伙!上马背!”
三人刚翻身上马,就见十几骑如同鬼魅般从暮色中浮现!
这些骑士穿着厚实的毛皮袄,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皮帽,马鞍旁挂着巨大的牛角弓和弯刀。他们的动作迅捷无声,马匹高大神骏,远非刘疤瘌他们的驽马可比。
瞬间就将三人半包围起来!
为首的骑士身材高大,并未戴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皱纹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额头上用靛蓝颜料绘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刘疤瘌三人破烂的皮袄和紧张的神情,用带着浓重草原腔调的汉话冷冷问道:
“汉人?迷路的羔羊?还是…赵德柱的探子?”
刘疤瘌心脏狂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注意到对方提到“赵德柱”时那毫不掩饰的恨意,心中稍定。
他努力挤出笑容,抱拳道:“这位头领请了!我们不是官军探子!是…是从黑石寨来的!”
“黑石寨?” 狼图腾骑士眼中精光一闪,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苍狼,“那个用‘雷火’炸飞了王猛的黑石寨?”
“正是!” 刘疤瘌连忙点头,心中狂喜,黑石寨的名头果然传开了!“我们头领陈稷,派小人来拜会贵部的‘乌云’大萨满!有故人之信物相托,更有…对付赵德柱的买卖相商!”
他刻意强调了“故人”和“对付赵德柱”。
狼图腾骑士盯着刘疤瘌看了半晌,似乎要将他看穿。空气仿佛凝固了。张驴儿和王二狗吓得大气不敢出,手死死攥着刀柄。
“下马。” 狼图腾骑士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交出武器。跟我走。”
刘疤瘌知道没有选择,咬牙示意张驴儿二人照做。三人被解除了武装,由狼卫押着,在暮色中向草原深处行去。
不知走了多久,当天色彻底黑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巨大毡包群,如同匍匐在黑暗中的巨兽。
毡包群中央,一座比其他大上数倍、装饰着白色狼尾和奇异骨饰的巨型毡包格外醒目。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膻味、篝火气息和一种奇特的药草味道。
“在这里等着!” 狼图腾骑士将三人丢在巨型毡包外冰冷的草地上,自己掀开厚重的皮帘走了进去。
毡包内温暖如春,兽油灯的光芒照亮了挂满兽皮、骨器和奇异图腾的内部。
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神秘刺青、身穿缀满骨片和羽毛长袍的老者,正闭目盘坐在一张巨大的白狼皮上。他便是白狼部的大萨满——乌云。
狼图腾骑士,狼卫统领巴图单膝跪地,恭敬地用草原语快速禀报。
乌云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听完巴图的汇报,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毡包外:
“带…那个带信物的人进来。”
刘疤瘌被巴图粗暴地推进毡包,一股浓郁的药草和油脂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让他有些头晕。他看到端坐的乌云,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汉人…黑石寨…信物?” 乌云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如同古老的岩石摩擦。
刘疤瘌一个激灵,连忙从贴身处掏出那张小心保存的玉佩拓印图样,双手颤抖地奉上:
“回…回大萨满!这是…这是我家头领让小人带来的信物拓印!是…是一位故人之女所持!她说…说大萨满年轻时曾出使大燕,或许…或许认得此物!”
巴图接过拓印图样,呈给乌云。
乌云浑浊的目光落在拓印上那枚残缺的螭龙纹饰上。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拓印的线条,如同拂过尘封的记忆。
许久,他苍老的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螭龙佩…残缺的螭龙…是…是芷公主…” 乌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和追忆,“城破那日…她…她还那么小…”
刘疤瘌心中大定!赌对了!
“大萨满!芷公主…她现在就在黑石寨!她…她要为家国报仇!赵德柱那个狗贼…” 刘疤瘌适时地添了一把火。
“赵!德!柱!” 乌云萨满浑浊的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他猛地抬头,那苍老的身躯竟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煞气!“此獠!背信弃义!引兵入城!屠戮皇族!罪恶滔天!”
他死死盯着刘疤瘌:
“芷公主…她还好吗?她让你来…做什么?”
刘疤瘌精神一振,挺首腰板:
“公主殿下很好!但赵德柱那狗贼亡我之心不死!他污蔑我们黑石寨勾结蛮族,己奏请朝廷调派神机营火器前来剿杀!芷公主和头领派小人前来,是想问大萨满一句:白狼部与赵德柱,可有血仇?可敢联手?”
他深吸一口气,将陈稷的话一字不差地吼了出来:
“我们血旗军,有‘雷火’!能烧穿赵德柱的铁甲!”
“问你们白狼部,有没有胆量,用战马和精铁…来换一条复仇的血路!”
毡包内一片死寂。巴图等狼卫都屏住了呼吸,震惊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汉人。
乌云萨满浑浊的眼中,各种情绪激烈翻涌——悲愤、仇恨、震惊、权衡…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猛地站起身,身上的骨片哗啦作响,苍老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毡包内炸响:
“长生天在上!白狼部的儿郎听着!”
“血仇未报,此恨难消!”
“黑石寨的汉人朋友,带来了故国公主的消息,更带来了复仇的‘雷火’!”
“赵德柱,是我们白狼部不共戴天的死敌!更是覆灭我们盟友大燕的元凶!”
“传令各部!”
“备好最快的战马!拿出最好的精铁!”
“巴图!你亲自挑选一百名最精锐的狼卫,护送这位汉人兄弟和他的同伴,携带第一批五百斤精铁、五十匹上等战马,即刻返回黑石寨!”
“告诉芷公主和陈头领!”
“白狼部,与他们——歃血为盟!共诛赵贼!”
“遵命!大萨满!” 巴图单膝跪地,眼中燃烧着战意!其他狼卫也齐声怒吼,声震毡包!
刘疤瘌激动得浑身发抖!成了!不仅成了,还超额完成了任务!五百斤精铁!五十匹战马!还有一百名精锐狼卫护送!他仿佛看到黑石寨崛起的曙光!
与此同时,黑石寨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峭壁瞭望哨的警哨频率明显增加。谷外荒原的尽头,己经能隐约看到不同于獬豸营的、更加规整森严的营寨轮廓。
一面绣着“神机”二字的赤红色大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朝廷神机营的先头部队,到了!
“哨兵看清了,至少来了三百人!带着五门…炮!” 栓子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那黑洞洞的炮口,隔着数里地都仿佛能感受到死亡的寒意。
慕容芷将自己关在硝房旁的石屋内己经整整一天一夜。
桌子上,那枚螭龙玉佩被她浸泡在一盆清澈的泉水中,旁边放着研磨好的靛蓝草汁、白矾粉末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工具——这都是她根据模糊记忆和耶律宏遗留的靛蓝草汁联想到的。
玉佩的秘密,绝不仅仅是身份象征!慕容芷有种强烈的首觉。
父皇临终前将这玉佩塞给她时,那复杂的眼神…“芷儿…活下去…玉佩…水…火…” 断断续续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响。
水…火…靛蓝草汁遇水变色…白矾澄清水质…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
她小心翼翼地将靛蓝草汁滴入清水中,搅拌均匀。然后,屏住呼吸,将玉佩缓缓浸入这盆靛蓝色的液体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玉佩浸入靛蓝液体的部分,那些细微的、难以辨认的阴刻纹路,在靛蓝的映衬下,竟然如同被唤醒般,清晰地显现出淡淡的金色线条!这线条并非玉佩本身的纹饰,而是后来极其巧妙地阴刻上去的!
慕容芷的心跳几乎停止!她颤抖着手指,轻轻拂去玉佩表面的液体,凑近油灯仔细观察。
金色的线条并非文字,而是一幅极其精微、复杂的地图!地图中央,赫然标注着一个清晰的古篆印记——“陵”!
前朝皇陵?!不!是秘库!是父皇口中那个埋藏着大燕复国底蕴的绝密宝库!
更让慕容芷浑身冰凉的是,地图下方,还有几行蝇头小楷,在靛蓝的映衬下,字字如血:
“德柱逆贼,阴结北虏,献燕云地图,引虏兵入关,破我山河!玉佩所指,乃复国薪火。见字者,诛赵贼,复河山!——慕容泓绝笔”
轰!!!
慕容芷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赵德柱!竟然是他!不仅弑君,更是勾结草原强虏,出卖国土,引狼入室!这才导致大燕山河破碎!
这枚玉佩,不仅是复国秘库的钥匙,更是赵德柱滔天罪行的铁证!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从石屋中传出!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无尽的悲怆!
陈稷猛地冲进石屋,看到慕容芷瘫倒在地,手中死死攥着那枚在油灯下闪烁着诡异金芒的玉佩,泪流满面,眼中是焚尽一切的仇恨火焰!
他捡起地上那张慕容芷匆忙拓下的、染着靛蓝水渍的绢布,看清了上面的地图和血字。
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意,瞬间席卷了陈稷全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凛冽!赵德柱,此贼不诛,天理难容!
他扶起慕容芷,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力量:
“看到了吗?慕容。”
“这,就是我们要焚尽的江山上,最肮脏的毒瘤!”
“这,就是血旗军必须扛起的——天命!”
他拿起那张染血的绢布拓印,大步走出石屋,对着闻声赶来的栓子、以及所有惊疑不定的血旗军士兵,高高举起!
“兄弟们!”
“看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玉佩!这是赵德柱那狗贼勾结外虏、卖国求荣、弑君灭国的铁证!”
“他诬我们勾结蛮族?他才是引狼入室、祸乱天下的国贼!”
“神机营的炮口对着我们?他们护着的,就是这样一个卖国弑君的逆贼!”
“告诉我!”
“这血仇,该不该报?!”
“这国贼,该不该杀?!”
“这杆血旗,该不该立?!”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黑石寨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诛国贼!杀赵狗!”
“血旗不倒!诛灭国贼!”
无论是血旗老兵、新投流民,还是刚被整合的溃兵,此刻都被这骇人听闻的真相和滔天的大义所点燃!恐惧被愤怒取代,迷茫被决心驱散!一股同仇敌忾、气冲霄汉的气势在黑石寨升腾而起!
陈稷看着群情激愤的部下,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转向谷外神机营那森严的营寨方向。
“栓子!”
“在!”
“带人,把慕容姑娘新配出来的‘大家伙’(加强版火药包),给我搬到峭壁上去!用耶律宏送来的精铁,加固发射架!”
“刘疤瘌不在,你亲自带工匠,用库房里最好的精铁,给我打几根最厚实的管子!慕容姑娘知道尺寸!要快!”
“其他人!加固工事!准备滚木礌石!把所有的箭都给我磨利了!”
“神机营的炮厉害?”
“老子今天就让他们看看!”
“是他们的炮快——”
“还是老子的‘雷神’怒,先轰碎他们的狗头!”
黑石寨如同一架绷紧的弩机,杀气腾腾地指向谷外。
而此刻,北方苍茫的草原上,巴图率领的一百白狼部精锐狼卫,正护送着满载精铁和战马的队伍,如同奔腾的洪流,朝着黑石寨的方向,疾驰而来!
风暴的中心,血旗如怒,雷火待发。
神机营的炮口,白狼部的战马,赵德柱的罪证,慕容芷的深仇,陈稷的野心…
所有的一切,都将在黑石峪这片染血的山谷中,迎来一场决定命运的猛烈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