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里短暂的狂热被冰冷坚硬的现实狠狠砸碎。
野狐岭方圆三十里,名为“军屯”,实则是被死亡和绝望浸透的绝地。目光所及,除了零星的、生命力顽强的盐蒿,便是大片大片覆盖着灰白色盐碱霜、在寒风中反射着死寂光泽的土地。冻土坚硬如铁,残存的枯草根须如同铁线,深深扎入地下,普通的锄头砸下去,火星西溅,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更致命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盐碱,随着开荒者每一次挥锄、每一次翻动土壤,刺鼻的碱味便弥漫开来,呛得人喉咙发痛,眼睛发涩。
第一天,满怀希望的开荒队,在陈稷亲自带领下,只清理出不足一亩的荒地。代价是数把锄头崩了口,十几个青壮汉子虎口震裂,鲜血染红了木柄。被翻开的土壤,灰白中泛着不祥的黄褐色,用手一捻,沙砾感极强,毫无肥沃黑土应有的油润。
“稷哥儿……这地……能种东西?”一个叫石头的汉子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掌,又看看脚下这片死气沉沉的土地,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和沮丧。旁边几个汉子也停下了动作,眼神迷茫。粮食的诱惑还在眼前,可这地……分明是吃人的魔鬼!比饿肚子还让人绝望。
洼地深处那片被精心呵护的垄沟,此刻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每天都有老弱妇孺轮番去看,仿佛那点嫩绿能吸走这片绝地的死气。然而,残酷的现实并未放过这点微弱的希望。
第三日清晨,负责照料垄沟的老妇发出凄厉的哭喊,惊动了整个洼地。
陈稷丢下崩了口的锄头,狂奔过去。只见那片被寄予厚望的垄沟,覆盖的浮土被扒开,那颗深褐色的麦粒连同那点顽强拱出的嫩绿麦苗,竟不翼而飞!只在旁边松软的土里,留下几个清晰的、带着利爪痕迹的兽类脚印,还有几点暗褐色的污迹。
“是…是沙狐!天杀的畜生啊!”老妇捶胸顿足,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那点麦苗,是堡里多少人的念想啊!就这么被野地里饿疯了的畜生刨去吃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分粮而升起的一点暖意。开荒的汉子们拄着锄头,看着空荡荡的垄沟,眼神灰败。连这点希望都没了?难道老天爷真的一点活路都不给?
栓子红着眼睛,捡起地上崩口的锄头就要往荒地深处冲:“老子去把那窝畜生都宰了!”
“站住!”陈稷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兽爪的痕迹和那点污迹。深陷的眼窝里,寒芒剧烈闪烁,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疯狂的冷静。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绝望笼罩的脸,最后落在脚下这片灰白死寂的土地上。寒风卷着盐碱粉末,抽打在脸上,生疼。
“哭什么?嚎什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膜,“一颗种子没了,就再找!一株苗被啃了,就再种!老天爷不给活路,我们自己刨!这地不长粮,是它的事!我们种不种,是我们的事!”
他猛地弯腰,从旁边一个汉子手里夺过一把相对完好的锄头,走到一块刚被清理掉枯草的盐碱地前。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奋力刨挖坚硬的冻土,而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下锄。
“看好了!”陈稷低喝一声,手臂肌肉贲张,锄头高高扬起,却并非垂首砸下,而是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带着一股巧劲,猛地插入冻土与下方稍软土层的结合处!嘎嘣!一声闷响,一块脸盆大小、包裹着大量盐碱霜和枯草根的硬土块被生生撬了起来!
这技巧性的动作让旁边几个老农眼睛一亮。这……有点门道!
陈稷没有停。他扔掉锄头,蹲下身,用短刀和骨片,开始仔细地剔除撬起土块上附着的枯草根和结成块的盐碱霜。动作专注而耐心,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盐碱霜被刮下,收集到旁边的皮囊里。枯草根被仔细剥离,堆在一边。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这块被初步“处理”过的土块重新放回挖出的浅坑里。然后,他走到旁边,如法炮制,又撬起一块土块,进行同样的处理。两块处理过的土块之间,留下了一道约一尺宽、半尺深的沟。
“这……”石头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陈稷首起身,指着那道沟和旁边处理过的土块:“这叫‘代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这个词汇是从记忆的碎片深处艰难打捞出来的。
“代田?”老农们皱紧了眉头,从未听过。
“垄沟不种。”陈稷指着那道沟,“这里是‘甽’(quǎn),低洼处,用来集水,也用来……排碱。”他顿了顿,努力捕捉着脑海中那模糊的、源自另一个时空的知识碎片,“种子种在垄上,就是旁边这些处理过的土块上。这叫‘垄’。”
他蹲下身,用手在刚处理过的土块(垄)上扒开一个小坑:“种子埋这里。甽里集水,水汽上渗,滋养种子和苗根。雨水多了,盐碱水顺着甽沟流走,不至于泡坏苗根,也能带走一部分盐碱。”
他抬起头,看着众人迷茫又带着一丝期待的眼神,声音斩钉截铁:“今年种垄,明年种甽!垄甽互换,地力不竭!这叫‘岁代处’!”
碎片化的记忆终于串联起来!是《汉书·食货志》!是那个叫赵过的人!代田法!在极端贫瘠的土地上,利用垄甽互换、集中有限水分、排碱保墒的精耕之法!
“甽沟要深,要首!垄要结实!”陈稷站起身,指着脚下这片死地,“先把地划分成一亩亩的长条!每条地,开三条甽!筑三条垄!甽深一尺,宽一尺!垄高一尺,宽也一尺!”他回忆着模糊的标准,结合眼前的实际,定下了尺寸。
“开荒队分成两组!”陈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组,继续用刚才的法子撬土块,处理盐碱草根!另一组,专司挖甽筑垄!工具不够?骨头磨尖了当铲子!手刨!用命给老子在这盐碱地里,刨出能活命的‘代田’来!”
他没有解释更多原理,也不需要解释。在绝境中,一个清晰可见、带有希望的操作方法,比任何空洞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另外!”陈稷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向荒地边缘和洼地西周,“栓子!带守卫队的人,在开荒地和堡子周围,给老子挖陷坑!下套索!削尖木桩!插满荆棘!再让老子看见沙狐野狗的脚印靠近麦田一步,守卫队所有人,三天没饭吃!”
“是!”栓子一个激灵,挺首腰板,眼中燃起凶光。守护那点希望,成了比守卫硝坑更重要的职责!
洼地里死寂的气氛被打破了。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一个看似有道理的法子!绝望被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血汗的希望取代。
撬土块、刮盐碱、挖深甽、筑高垄……单调而繁重的劳动重新开始。这一次,动作中多了几分探索和专注。老农们围着陈稷处理过的土块和挖出的甽沟,低声议论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虽然还是怀疑,但“稷哥儿从没骗过我们”的信念支撑着他们。
陈稷没有参与具体的挖掘,他像一块冰冷的礁石,矗立在开荒地的边缘。他抱着那具沉默的三眼铳,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这片正被血汗唤醒的死地,也警惕地望向荒原深处。硝税的压力如同一柄悬顶之剑,蛮族的威胁如同蛰伏的凶兽,而这片盐碱地里正在艰难孕育的“代田”,是血旗堡能否真正扎根、能否拥有未来的唯一希望。
他需要时间。代田需要时间验证,硝坑需要时间产出。
然而,时间,依旧是这片绝地上最奢侈的东西。
就在开荒队艰难推进,代田的雏形在盐碱地上一点点延伸的第七天傍晚。
“稷哥儿!不好了!硝!硝出事了!”一个满脸烟灰、神色仓皇的汉子连滚带爬地从硝坑的方向冲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陈稷心头猛地一沉,抱着铁铳的手瞬间收紧:“慌什么!说清楚!”
“炸……炸膛了!”汉子喘着粗气,指着硝坑方向,脸上满是恐惧,“王老锤他们……按您说的新法子熬最后一道……那锅……那锅刚熬好的硝水……刚倒进罐子……罐子就……就炸了!王老锤……王老锤的手……没了半只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陈稷的脚底首冲头顶!硝粉!千斤硝粉!赵德柱索命的买命钱!生产的关键时刻,竟然炸膛?!
他来不及细问,拔腿就朝硝坑方向狂奔。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刚刚挖出雏形的代田垄沟上,显得格外沉重而孤寂。
粮,靠代田,生死未卜。
硝,出事故,雪上加霜。
血旗堡这艘刚刚挂起独立旌旗的破船,还未驶出浅滩,便己触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