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卷起薄薄的尘土。周易放缓了车速。他小心地将小货车靠向路边,靠近那位正佝偻着身躯、扛着一大捆沉甸甸毛竹的老人家。摇下车窗,他探出头,朝着老人家的背影喊道:“老人家,劳驾问一下,风林村是不是就在这前头哇?”
山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也似乎裹住了老人的听觉。周易的问题在风中飘荡了好一会儿,那位老人才像是从某种专注的状态中惊醒,缓缓转过身。
老人家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讷讷地点了点头,这才用一口带着浓重本地腔调、与周易略有不同的方言回应道:“是咧,是风林村!你再往前开,转个弯下坡就到咯!”
见老大爷步履蹒跚,扛着毛竹的方向和自己一致,周易心头一热。他干脆利落地停稳车,跳了下来,快步走到老人身边,热情地提议:“老人家,您这是回风林村吧?这毛竹沉得很,放我车厢里吧,我捎您一道回去,省点力气!”
风林村藏在深山的褶皱里,位置极为偏僻。若是时光倒流数百年,这样群山环抱、几乎与世隔绝的山窝窝,八成要被误入此地的文人墨客当作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了。
老人家名叫徐爱国,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深色补丁的老式军绿色工装,岁月的痕迹和劳作的艰辛都沉淀在这身旧衣里。
风林村平日少有人至,今天竟碰上个开着崭新小货车的年轻后生,徐爱国浑浊的老眼里也忍不住流露出好奇——这小伙子,大老远跑这穷山沟里来干啥呢?
见周易一脸真诚,热情相邀,徐爱国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了笑,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客套。
“那…那麻烦你了,后生。”
在周易的搀扶下,老人颤巍巍地卸下肩上的重担,两人合力将那捆长长的毛竹“嘿哟”一声抬起来,稳稳当当地塞进了小货车的后车厢。
果然如徐爱国所言,周易驾车转过前方那道草木葱茏的山湾,一片依山而建的村落便豁然闯入眼帘——风林村到了。
村子静卧在苍翠群峰之中,仿佛一颗被精心守护的明珠。
目光所及,十几户高低错落的老式农房,大多由黄泥夯墙或青石垒砌而成,灰黑色的瓦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参差错落地镶嵌在山坡上、溪涧旁,与西周的竹林梯田浑然一体。
几缕淡淡的炊烟正从几户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为这幅静谧的山居图增添了一丝烟火气。
小货车一进村,仿佛投石入水,瞬间打破了原有的宁静。此起彼伏的犬吠声骤然响起,热烈、高亢,如同骤然奏响的一曲山村迎宾交响乐,宣告着陌生人的闯入。
然而,更让周易惊讶得差点踩错刹车的,是这“交响乐团”的成员们!风林村的狗不仅数量颇多,而且它们的模样五花八门,实在是奇特得超出了周易对“农村土狗”的固有印象!
这里几乎看不到纯种的本土田园犬,入眼的全是五花八门的“串串”混血儿,短腿圆臀的柯基血统,硬是搭配上了哈士奇那标志性的蓝眼睛和拆家脸;
或是柯基的矮小身板上,顶着一个毛茸茸、圆滚滚酷似博美的脑袋;还有说不清混了几种血统的奇异组合,体型、毛色、神态各异,仿佛一场随心所欲的基因实验成果展。
这些形态各异的“混血”狗儿们,初看之下只觉得新奇有趣,带着几分憨傻的喜感。可看久了,那五花八门的体态组合——短腿配狼头、长毛裹矮身、蓝眼嵌在田园犬的黄脸上——便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仿佛大自然的造物在这里开了个随心所欲的玩笑,让人越看越觉得别扭。
车子在村中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停稳。徐爱国老汉利落地推开车门,蹒跚着下了车。面对簇拥上来、警惕地狂吠不止的狗群,他显然习以为常,口中发出几声低沉短促的驱赶声,同时挥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像驱赶自家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将那些围着车轮打转、嗅个不停的“怪模怪样”的狗儿们暂时呵斥开。
他招呼着周易,两人合力,将那捆沉甸甸的毛竹从车厢里卸了下来。当那熟悉的重量重新压回徐老汉瘦削而微驼的肩膀时,他仿佛找回了某种节奏,稳稳地站定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依着山势而建的几座老屋那边,有了动静。
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几个花白的脑袋从门后、窗后探了出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略带警惕和好奇的打量目光,无声地聚焦在周易这个陌生面孔和他那辆格格不入的小货车上。
周易的目光扫过那些探出的身影,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他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些在风林村出现的身影,无一例外,全都是须发花白、皱纹深刻的老人,看年纪怕都在六七十岁以上了。
这景象与他熟悉的周边村落形成了鲜明反差——无论是他所在的爱莲村,还是邻近的石岗村、酒糟村,村里总还能见到一些西五十岁、正当壮年的面孔,或是返乡照料老人的,或是守着田地山林过活的。
唯独这个藏在最深处的风林村,仿佛被时间遗忘,又像是被年轻的生命主动逃离了,连一个中年人的影子都寻不见,只剩下这些银发苍苍的老者,守着祖辈留下的老屋和这片寂静的山林。
压下心头的感触,周易转向正稳稳扛着毛竹的徐爱国询问起来:“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人家。蓬狗子家,您知道在哪一栋吗?”
“蓬狗子”——这便是那位在抖音上联系他、让他大老远跑来的网友的小名了。私信里,对方也说不清自家在村里具体哪个位置,只道报上这个土得掉渣的小名,村里人准知道。
果然,这村里流传了十多年的小名,比什么地址门牌都管用!徐老汉几乎没做任何思考,枯瘦的手便朝着半山腰的方向毫不犹豫地一指,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对村里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的笃定:“喏,看见没?半山腰上,门前有棵歪脖子老樟树,门口晒着红辣椒的那家,就是蓬狗子屋头!”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半山腰云雾缭绕处,几片灰黑的瓦顶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一缕若有似无的炊烟正从那片青翠中袅袅升起,无声地诉说着山中岁月的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