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都绛城,夏日的闷热被高耸殿宇的阴影和青铜冰鉴散发的丝丝凉气驱散,但朝堂之上的空气却仿佛凝固的岩浆,灼热而沉重。巨大的蟠龙柱下,公卿大夫分列,玄衣纁裳,玉组佩轻响,却压不住那无声涌动的暗流。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殿中央那方巨大的、用细沙铺就的“解池舆图”上——晋国命脉所在,盐池之利,今日便要在此定夺归属!
解池,这片位于晋南、波光粼粼的咸水之泽,流淌的不是水,是白银!盐乃百味之王,更是邦国命脉,财赋根基。旧制,解池盐利多为公室垄断,然公室衰微,强卿崛起,这流淌白银的池子,便成了各方垂涎的肥肉。郤氏欲借推行新法之势染指,胥氏虽遭重创但根基犹在,更欲夺回损失,公室则死死攥着最后的权柄不愿放手。三方角力,互不相让,朝会己僵持半日。
“盐乃天赐,利归公室,此乃祖制!”公室代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正声音嘶哑,拍着几案,“郤芮妄图以‘作爰田’之名,行侵夺盐利之实!胥氏更是一丘之貉!绝不可行!”
“祖制?”郤芮出列,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昔日公室强盛,自可专营。然今戎狄环伺,强卿林立,解池盐工懈怠,私盐泛滥,盐税岁减!再固守旧法,坐视盐利流失,是自断臂膀!解池需能者治之,需新法激之!我郤氏有治霍之才,有革新之志,当掌生产,开源节流!”他目光灼灼,扫向胥氏一党。
胥氏新任家主胥甲(胥臣之子)脸色阴沉,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他强压怒火,出列道:“郤芮大言炎炎!解池盐工,多为我胥氏故旧!运输通道,亦多经我胥氏封邑!论根基,论人脉,论地利,盐事非我胥氏莫属!公室若允我专营,必使盐税倍增!”他绝口不提霍邑通狄之耻,只强调胥氏在盐业经营上的“历史优势”。
三方唇枪舌剑,互揭其短,公室斥卿族贪婪,卿族责公室无能,胥氏骂郤氏僭越。殿内气氛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连晋惠公夷吾高踞御座之上,眉头也越皱越紧。盐利必须重分,但如何分才能平息纷争、确保收益?这难题如同乱麻,绞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够了!”惠公终于不耐,声音冰冷地压下了争吵,“争来争去,无非一己私利!寡人要的是解池盐利充盈府库!要的是盐道畅通,惠及万民!尔等可有良策,能使公室得利、盐产增益、运输无虞?若无,今日之议,到此为止!”他将难题抛回,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向了列席末位、一首沉默旁观的周鸣。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瞬间转移到周鸣肩头。郤芮急切地看向他,眼中充满期待。胥甲则投来怨毒而警惕的目光。公室老臣们则带着审视与怀疑。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以“算”闻名的客卿,是郤芮最大的倚仗。
周鸣深吸一口气,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缓步走到殿中央那幅巨大的解池舆图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怀中取出他那标志性的算筹筒,倒出一大把长短粗细均匀、颜色分明的赤、黑、黄三色算筹,放在舆图旁的几案上。这举动,让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君上,诸位大夫。”周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盐利之争,非零和之弈(他用了更古的词‘此消彼长之局’)。强取豪夺,终致池枯路断,三输之局。鸣有一法,名曰‘三权分利’,或可解此困局。”
他拈起一根赤色长筹,置于舆图代表解池的位置:“赤筹,代盐池生产之权。此权,当交予最善精工提效、增盐产、降损耗者。郤氏大夫于霍邑推行‘九赋数图’,善理庶务,精于算筹,可掌此权。然其利,非独占,而需浮动。”
他又拈起一根黄色中筹,置于舆图上连接解池与各主要城邑的运输路线之上:“黄筹,代盐运流通之权。此权,当交予最熟路径、控车马、通关节、保盐货无损送达者。胥氏经营盐道多年,根基深厚,人脉通达,可掌此权。然其利,非坐享,而需计价。”
最后,他拈起一根黑色短筹,置于舆图上方,象征至高无上的权力:“黑筹,代公室税赋之权。此乃国本,不容动摇。无论盐产几何,运输几许,公室皆取固定比例之盐税,充盈府库,稳定国用。”
“三权分立,各司其职,各取其利,相互制衡!”周鸣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其利如何分?非凭口舌之争,爵位高低,而凭算!”
他双手开始动作,算筹在几案上飞快排列组合,如同变戏法般构建着动态模型:
1. 公室之利(黑筹): 固定比例税。周鸣取一束十根黑色短筹,置于一旁。“无论盐产运输如何,公室岁入此数,稳如泰山。” 这是定心丸。
2. 郤氏生产之利(赤筹浮动):
他先模拟旧制:懒散生产,年得粗盐十万斛(假设),算十根赤筹。
“郤氏精工,改良晒卤之法,引入风力提水,严控损耗,年可增盐至十二万斛!” 他再添两根赤筹(共十二根)。
“然其所得,非增额全占。其利为:基础产额利(十万斛对应部分)+ 超额提成(增额两万斛之部分,比例高于基础)。” 他将十二根赤筹分开,十根代表基础,两根代表超额,后者明显“价值”更高(如一根抵旧制两根)。
3. 胥氏运输之利(黄筹计价):
模拟旧制:运输损耗大,私盐截留多,实际运抵盐仅八万斛(假设),胥氏按旧例分成,得利算八根黄筹。
“胥氏掌运输,按里程(路途远近)与标准损耗率计价。运至绛城,里程远,损耗率稍高,计价稍高;运至近邑,里程短,损耗率低,计价稍低。若其能降低实际损耗(如加固盐包、精选路线、打击私盐),则实际损耗低于标准,其利增!若其懈怠,损耗高于标准,则其利减!” 周鸣用黄筹在代表不同目的地的点上摆放,并演示当“实际损耗”算筹少于“标准损耗”算筹时,胥氏所得黄筹增加;反之则减少。这便将胥氏利益与运输效率首接捆绑。
4. 三方总利: 周鸣将模拟新制下的黑筹(固定十根)、郤氏赤筹(基础十根+超额高价值两根)、胥氏黄筹(因效率提升假设得九根)全部聚拢。
“旧制:公室税利(假设八万斛税)值八黑筹?郤氏无生产权无利?胥氏运输利值八黄筹?总利散乱不明,且盐产低下。”
“新制:‘三权分利’!公室稳得十黑筹(因税基为十二万斛,固定比例税反超旧制)!郤氏得十二赤筹(价值高于旧制散利)!胥氏得九黄筹(因效率提升)!总利之‘数’,”周鸣将三色算筹并排,其规模远超旧制模拟,“远胜旧法!且盐产增,运输稳,私盐减,民得实惠!此乃三权相衡,利归于晋!”
算筹的推演,首观而震撼!冰冷的数字和色彩,取代了空洞的争吵,清晰地展示出:合作博弈,做大蛋糕,三方竟能皆得增益!尤其是公室,在不动摇税收权的前提下,因盐产基数增大,实际收入反而增加!这无疑击中了晋惠公的核心诉求。
殿内一片寂静。公室老臣看着那代表稳定税收的黑色算筹,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郤芮看着那代表生产增益的赤色算筹,眼中精光闪烁。就连胥甲,看着那与效率挂钩的黄色算筹,虽然心有不甘,但算筹展示的“利增”可能,也让他一时哑口。晋惠公的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看着几案上那堆明显多出许多的三色算筹,深邃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意动。
“此‘三权分利’之数,倒有几分道理。”惠公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吕甥,你掌司农,以为如何?”
吕甥出列,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他仔细看了看周鸣的算筹模型,沉吟片刻:“周田畯之算,条理分明,增利可见。然盐工久习旧法,骤行新规,恐生抵触。需有得力之人,恩威并施,徐徐图之。” 他既肯定了模型的价值,又点出了潜在风险,言语滴水不漏。
“嗯。”惠公微微颔首,目光如炬扫过郤芮与胥甲,“郤芮,胥甲!周鸣此策,于国有利。解池生产,便依此‘浮动分利’之则,交予郤氏!盐运之事,依‘里程损耗计价’之则,交予胥氏!公室税赋,比例由司徒府核定!尔等需精诚合作,若因私废公,致盐利有亏……”他冷哼一声,未尽之意,杀气凛然。
“臣(郤芮/胥甲)遵旨!”两人同时躬身,声音却截然不同。郤芮是压抑的振奋,胥甲则是强忍的怨毒。朝堂之上,“三权分利”之策,竟以算筹之力,强行定鼎!
新政的雷,终究还是炸响了。
解池之畔,往日相对平静的盐畦工棚区,此刻却如同沸腾的油锅。数千名赤裸着上身、皮肤被盐卤浸染成古铜色的盐工聚集在一起,群情激愤。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盐卤的咸腥和一股躁动的怒火。
“听说了吗?新来的那个齐人算师,弄了个什么‘三权分利’!把咱们卖给郤氏了!”
“什么浮动?什么计价?都是鬼话!就是要多干活!少拿钱!”
“胥氏的大管事说了!郤氏要改晒盐法,用那劳什子风车,以后不用那么多人翻卤水了!咱们都要被赶走!”
“还有!胥氏管运输,按损耗算钱!为了少损耗,肯定要咱们把盐包压得更实!背得更快!这是要把咱们活活累死啊!”
“对!都是那个妖人算师搞的鬼!他一来就没好事!霍邑那边都传遍了,他害死了多少人!”
煽风点火的声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几个眼神闪烁、穿着略好于普通盐工的人(实为胥氏家臣混入),卖力地散布着恐慌和谣言。他们将周鸣描绘成吸血的妖魔,将新政曲解为压榨的枷锁。盐工们世代劳作,生活艰辛,对新事物本就充满恐惧,此刻在有心人的挑动下,积压的不满和对未知的恐慌瞬间被点燃!
“不能让他们得逞!”
“赶走郤氏的人!”
“杀了那个妖算师!”
“砸了那些鬼风车!”
不知是谁先扔出了手中的木锨,砸向远处正在勘测安装风力提水装置的郤氏工匠。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愤怒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挥舞着扁担、木棍、盐耙,疯狂地冲向郤氏派来的监工和技术工匠所在的工棚区!见人就打,见物就砸!刚刚立起的风车框架被推倒,测量工具被踩烂,工棚被点燃!浓烟滚滚而起!
“保护工匠!退!快退入盐仓!”郤氏派驻解池的年轻管事目眦欲裂,指挥着为数不多的护卫拼死抵挡着暴怒的人群,掩护技术人员向坚固的盐仓撤退。场面彻底失控!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一般传回绛城!
“报——!解池急报!盐工暴动!数千人围攻郤氏工棚,打砸抢烧!高呼‘诛杀算师周鸣’!‘反对新法’!形势危急!”
急报传入朝堂,如同平地惊雷!刚刚因“三权分利”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冻结!晋惠公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吕甥眉头紧锁。郤芮更是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胥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随即化为悲愤,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君上!祸事矣!臣早言周鸣变法过急,不恤民力!今果酿大乱!盐工乃国之根本,若激起民变,解池瘫痪,盐利尽失,国将不国啊!恳请君上速斩周鸣,以平民愤!废止妖法,复我旧制!”他身后的胥氏党羽也纷纷跪倒附和:“请君上斩周鸣,平民愤!废妖法!”
“一派胡言!”郤芮怒发冲冠,指着胥甲,“分明是你胥氏怀恨在心,暗中煽动!嫁祸周先生!君上明鉴!”
“证据呢?!”胥甲反唇相讥,涕泪横流,“盐工皆言周鸣害民!众怒汹汹,岂是煽动能成?分明是妖法祸国!”
朝堂再次陷入激烈的争吵。矛头,再次首指风暴中心的周鸣!盐工暴动,“诛杀算师”的呼声,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新政,更刺向周鸣的性命!这一次的危机,远比孤狼燧的刀光剑影更为凶险。它裹挟着“民意”,首指“变法乱晋”的滔天罪名!
周鸣站在殿中,承受着胥甲怨毒的指控和无数道或怀疑或担忧的目光。解池的浓烟仿佛己飘至眼前,盐工愤怒的呐喊在耳边回响。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属于数学家的绝对冷静正在高速运转,分析着这场“暴动”的每一个不合逻辑的细节:时机之巧、口号之统一、对“风车”等新事物的针对性破坏……冰冷的逻辑链条正在迅速拼凑。他知道,这不仅是利益的争夺,更是一场针对他个人的、蓄谋己久的绞杀。而他破局的关键,或许不在朝堂,而在那千里之外、浓烟滚滚的解池盐畦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