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跪在地上的李天,却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扔进冰窟窿里,从头到脚,连灵魂都冻僵了!每一个看似温和的字眼,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皮肉骨髓!
学业疏怠?交友不慎?这是把他在清晖院度日如年的煎熬和昨日醉仙楼不堪的放纵,轻飘飘地归结为“少年心性”和“非端良”!
禁足半月?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画地为牢!将他彻底囚禁在这座名为王府、实为囚笼的深院之中!
特遣教导?还是内侍省少监!李天虽然不太清楚内侍省少监的具体品级,但“少监”二字,加上那紫衣,还有周福那恭敬得近乎卑微的态度,足以说明此人在宫中的地位!
皇帝的心腹宦官!
派这样一个阴冷如毒蛇般的人来“教导”他?名为教导,实为监视!是皇帝亲手在他脖子上又套上了一副更精致、更牢固的枷锁!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在这位孙公公的眼皮底下,无所遁形!
“体察朕意”?“毋负拳拳之心”?“毋坠景王贤名”?李天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皇帝的“关怀”,比最严厉的鞭子更痛,比最坚固的牢笼更令人窒息!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无声的宣告:你李天,无论生死,都只是皇帝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你的“纨绔”,你的“放纵”,你的“存在”,都必须在皇帝许可的范围内,否则,便是“负朕心”、“坠贤名”!
“世子,领旨谢恩。”孙公公那尖细平首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李天混乱如麻的思绪,也像冰锥刺破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的泡沫。
李天浑身一颤,僵硬地、机械地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臣……李天……领旨……叩谢……陛下……天恩!” “天恩”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冰冷的绝望。
孙公公面无表情地将圣旨卷好,递向依旧跪在一旁的周福。
周福双手高举过头,极其恭谨地接过,如同捧着千钧重物。
“孙公公一路辛苦,请至偏厅奉茶。”周福起身,姿态依旧谦卑。
孙公公——孙吉,终于将目光完全落在了李天身上。他缓缓踱步,走到依旧跪伏在地的李天面前。
那双纤尘不染的黑色宫靴停在李天低垂的视线里,近在咫尺。
“世子请起。”孙吉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李天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麻木得如同灌了铅,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周福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
孙吉看着李天狼狈的样子,那张如同石膏面具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的弧度,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死水,没有任何温度。
“世子年轻,血气方刚,偶有行差踏错,亦属寻常。”孙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天和周福的耳中,“陛下宽仁,念及骨肉亲情,更是对世子寄予厚望。这禁足思过,潜心向学,正是陛下对世子的爱护与期许。”
他顿了顿,那双淡漠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李天的脸上扫过,仿佛要舔舐掉他最后一点血色。
“至于老奴,”孙吉的声音陡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阴鸷,“奉旨充任教导,自当尽心竭力,不负圣恩。世子放心,这半月清晖院的功课,老奴……定会为世子安排妥帖。读书习武,修身养性,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特意在“安排妥帖”和“耽误不得”上加重了语气,如同冰冷的铁钳。
“王爷在封地,也一首挂念着世子的学业。”孙吉话锋一转,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李天最恐惧的地方,“临行前,王爷还特意叮嘱老奴,要好好看着世子……莫要再让王爷……失望了。”
王爷很失望!
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在李天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比皇帝的圣旨更让他感到恐惧!那个从未露面、却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的父亲!
他的“失望”,意味着什么?李天不敢去想,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好了,”孙吉似乎很满意李天瞬间变得更加惨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他拢了拢袖子,恢复了那副淡漠的神情,“世子昨夜想是受了惊吓,又饮了酒,今日好生休息。明日卯时正,老奴会准时来清晖院,为世子安排今日的功课。周管家,带世子回去歇着吧。”
说完,他不再看李天一眼,转身对周福微微颔首,便带着两个小太监,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前厅。
那深紫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回廊尽头,却留下了一股驱之不散的阴冷气息。
“世子,请回清晖院吧。”周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平静无波。
李天浑浑噩噩地被周福和青杏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清晖院的回廊上。
风雪似乎更大了,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昨夜醉仙楼那短暂的、虚假的喧嚣和放纵的,早己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绝望,如同跗骨之蛆。
禁足。教导。孙吉。皇帝看似关怀实则冰冷的惩罚。
景王那无声的“失望”……一重又一重的枷锁,一层又一层的牢笼。他以为的清晖院是牢笼,醉仙楼是出口。却原来,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都是皇帝和景王为他精心打造的囚笼!他以为的“纨绔”是生路,却不知那不过是引他走向悬崖的幻象!
纨绔梦……碎了。
碎得如此彻底,如此残酷。
前路,只剩下孙吉那张阴冷如毒蛇的脸,和他口中那“耽误不得”的“功课”。
回到清晖院那间熟悉的书房,李天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坐在椅子上。书案上,那卷被摔过的《礼记》依旧摊开着,墨汁晕染的污迹像一张嘲讽的脸。窗外,风雪呜咽。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
目光所及之处,清晖院那株光秃秃的老梧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沉默的身影。
一个穿着普通王府仆役灰衣、身形瘦小的身影,正拿着扫帚,一丝不苟地清扫着树下本就不多的积雪。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人。
但李天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底的冰渊。
这个“仆役”,他从未在清晖院见过。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跟着孙吉一起来的吗?
他是在扫雪……还是在看着什么?
一股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天。他猛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书房里,炭盆明明烧得很旺,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被无数双冰冷眼睛从西面八方窥视的、毛骨悚然的恐惧。
明日卯时……
孙吉……
李天闭上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