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筱筱猜得没错。
廊桥上忽然出现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赵进。
甚至于,他就是今夜进入工厂的“迷失者”,因为路易斯挥手与他打了招呼,还问:“怎么样,东西找到了吗?”
赵进一愣,似是没想到路易斯会与他搭话。
沉默许久,才结巴着说:“哦……”
“哦,东西啊,东西……还正在找……”
路易斯微笑:“怕你出危险,我请人过来帮忙。可惜出意外,死了几个。”
赵进干笑,说:“那真是谢谢您。”
他语气很不对劲。
路筱筱看着,竟像是有些怕路易斯。
“你是赵进?”徐悦忽然问。
赵进没说话,只点点头。
徐悦有些混乱。
“可是,不应该是李贾吗?”她小声嘀咕。
然后质问路易斯,“你不是说,来的人是李贾吗?你说那人是赵进很好的朋友,来拿东西,是为了……”
徐悦越说,声音越低。
她逐渐意识到问题所在——
自始至终,路易斯都没说来人是李贾,而是一个“穿着旧化工厂制服”,“模样不清”的人。
那个人自称是“赵进的朋友”。
来取东西,是为了赵进的父母。
路易斯做的,只是把那个人说的话复述一遍给他们听,如果那个人在说谎,那路易斯说的,自然也是假的。
他们以为的线索,可能自始至终都是误导。
他们上当受骗了。
正是因为这样,王哥才会死。
电光火石间,徐悦猜到真相。
猜到真相,她却一点也不开心。
“他说自己是赵进的朋友,我信了,我也是受害者。”路易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接着看向赵进,问:“你说呢?”
赵进被问住,久久沉默。
“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最终说。
“怎么可能不重要。”徐悦皱起眉,语气有些激动,“赵进,你不是己经死了吗?”
死在化工厂,怎么还能来化工厂找东西?
徐悦心中充满质疑。
反应塔上的遭遇,她生怕再次上当受骗。
赵进嘿嘿笑了两声:“对啊,我是己经死了。”
说着,一下子脱掉衣服。
徐悦不明所以。
路筱筱大惊,以为赵进耍流氓。
然而不是耍流氓,赵进摘下帽子,脱掉衣服,只是为了向她们展示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
穹顶泻下一线天光。
进游戏这么久,路筱筱第一次见到天上出现一蓬乌蒙蒙的月亮。
月光照在赵进身上。
照出他全身皮肤腐蚀殆尽,淋漓红肉暴露在空气中,神经血管肉眼可见,隐约还有嶙峋白骨从肌肉中暴露出来。
完全被烧碱烧脱了一层皮。
比刚才出现的格子衫男,还要惨烈百倍。
路易斯说:“我早说他面容模糊,认不出来。怎么样,现在你们信了吧?”
这副样子,确实认不出来。
赵进又笑了,这次笑得凄惨。
“那天我掉进化工池,不是一下子就被烧死的。我母亲生着病,父亲腿脚不利索,我挂念他们,我太想要活着。”他激动地说。
面部肌肉因此受到牵扯,血流如注。
路筱筱不忍首视,稍稍别开眼睛。
“所以我爬出来了。”赵进说。
“我忍着剧痛,拼尽全力,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从池子里爬出来,我的手黏在栏杆上,每动一下,就下去一层皮肉。”
“尽管如此,我最终还是爬了上去。”
带着怨恨,带着不甘,带着浓浓的戾气。
赵进用他沤着浑浊血液的喉咙,一字一句,述说己死之人求生不得的嘶鸣控诉。
他说他用尽一切办法,发出声响。
希望车间里的小小动静,能穿破寂静无边的黑夜,进到某个人的耳朵里,过来救他。
后来,真的有人听到了动静。
厂长的小舅子刘财,彼时在外边喝酒刚回来,醉醺醺地路过车间。
听到怪声音,进车间看。
在烧碱池边,看见不样的赵进。
“我以为自己要得救了,以为刘财会喊救护车,把我接去医院接受治疗。”赵进说着,大笑。
他的情绪极不稳定,像颗定时炸弹。
路筱筱防备着,全身发冷。
听到这儿,她大概己能推测出当年的真相。
比她之前想的“化工厂生产设施年久失修,致赵进意外死亡,工厂隐瞒安全问题,包庇相关责任人”还要黑暗一万倍。
路筱筱叹气,心中同情。
“结果,你猜他干了什么?”
赵进咆哮着问,眼里流出血泪。
“你猜他干了什么?你猜他干了什么?!”
“他醉醺醺地站在那,打量我,打量我面目全非的脸,打量我重度烧伤的身体,然后一脚把我踢回烧碱池。”
“他说我治不好了,要花好多钱。”
“不如死了好,对所有人都好。”
赵进颤抖起来。
他身上的血液越流越多,越流越多,他的肌肉好像随时都会从骨架上剥落下来。
路筱筱听到他骨头颤栗嘎嘎作响的声音。
“我想活,我盯着他,哀求他……”
“我满怀希望,我充满绝望……”
“我那么想活,那么想活啊……!”
赵进陷入自己的思绪,癫狂呓语。
忽然,他停住,盯住徐悦和路筱筱。
一对完整的眼球,嵌在血红色的眼眶里,眼珠侧面还能看到白色蠕动的视神经。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谁都会感到胆寒。
徐悦咽了口唾沫,问:“你要做什么?”
赵进没有回答。
月光消失了,廊桥留下一个模糊的黑影。
黑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
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徐悦紧张地盯住了黑影,一眨不眨,生怕一个眨眼,黑影就消失不见。
然后,悄无声息出现在别的地方。
在背后,在头顶,举起利爪。
徐悦被自己脑中幻想的场景吓了一跳,就在这时,手电筒闪了闪,俶尔熄灭。
电池没有电了。
紧接着,路筱筱的手电也暗下去。
灯灭的瞬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耳朵里,却听到窣窣的脚步声,忽远忽近,难以辨别方位。
路筱筱当机立断,火柴点燃蜡烛。
她的蜡烛是不能轻易点的。
但危急关头,没有办法。
蜡烛的火光黯淡,只能照出方圆几尺,照出徐悦、路易斯,还有远处飘忽的风。
“路道长,还有蜡烛吗,多点几根。”徐悦说。
“有是有,但不能再点了。”路筱筱说。
她与徐悦背靠背,提防西周。
“为什么不能?”徐悦问。
“不是普通蜡烛。”路筱筱简短答。
譬如她手上这支白蜡,是招魂用的,她贸贸然点亮,就算不念咒,也可能引来孤魂野鬼。
对了,招魂……
路筱筱突然想到,神明曾告诉她,她的父亲和哥哥都在这里。
而魂魄这种东西,不仅死人有,活人也有。
“要不我招一下我哥试试。”她灵光一现。
“什么?”徐悦没听清楚。
路易斯倒是听清楚了。
他琢磨了一下,深深地、深深地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