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
对于一场决定生死的谈判,这个时间短得像个笑话。
对于两颗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心脏,这六百秒,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的酷刑。
时间,变成了有形的物质。
它像一把沉重、冰冷、布满锈迹的铁锤,随着码头上空那无声旋转的探头,一秒一记,不偏不倚,重重地敲在玄鸟和幽灵的心上。
锤落,心颤。
锤落,尊严碎裂。
锤落,意志崩塌。
幽灵第一个动了。
在这片死寂之中,他的动作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挣扎。
那双藏在骷髅面具后的眼睛,冷静地评估了眼前的局势,得出了最冰冷的计算结果。
任务失败。
情报价值高于样本。
保存有生力量优先。
他从战术背心的夹层中,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通体漆黑的加密通讯器。
他的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操作着,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像一台被输入了指令的精密机器。
片刻之后。
一束微不可见的加密数据流,从他手中的设备发出,射向了浓雾笼罩的未知虚空,精准地进入了一个事先指定的匿名邮箱。
数据包里,是他们文明引以为傲的,关于高能粒子约束与电弧切割技术的全部核心资料。
是他们作为“屠夫”,赖以生存的獠牙之一。
他就这样,毫不留恋地,交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幽灵收起设备,重新站得笔首,恢复了那副沉默的姿态,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失败的交易。
用一份可以复制的技术资料,换取自己和属下继续存在下去的资格。
划算。
玄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幽灵。
如果说幽灵的妥协是冰冷的机器在计算利弊。
那么他的挣扎,就是鲜活的人在炼狱里煎熬。
他的牙关紧紧咬合,腮边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抽搐着,像是有两条小蛇在他的皮下疯狂攒动。
腥甜的血腥味,从被咬破的口腔内壁弥漫开来。
交出去?
那份名单,是守塔人耗费了整整五年,牺牲了三名优秀特工的生命,才在江城这座鱼龙混杂的城市里,深深扎下的根。
那是他们对抗超凡世界的眼睛。
是国家机器在这片灰色地带延伸的触手。
是他们维护秩序的基石。
现在,林夜让他亲手,将这根基拔起,将这双眼睛挖出,双手奉上。
这是何等的屈辱。
这比让他死在这里,还要难受一万倍。
他的手指,己经摸到了腰间配枪的枪柄。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拔枪,朝着天空那架该死的无人机,倾泻掉所有的子弹。
哪怕,那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他不能。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头顶那架无人机。
他还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些脸上写满迷茫与恐惧的年轻战士。
他们是国家的利刃,是人民的盾牌。
他们不应该因为他一个人的尊严,毫无价值地牺牲在这里。
现实,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燃烧着怒火的心脏。
屈辱与责任。
骄傲与现实。
两头猛兽在他的内心疯狂撕咬,将他的精神撕扯得鲜血淋漓。
“滴答。”
仿佛是幻觉,他似乎听到了倒计时结束的提示音。
天空中的“死神”无人机,那黑洞洞的发射口,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红芒。
死亡的阴影,陡然加重。
玄鸟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眼中的血色,在那一瞬间,尽数褪去,只剩下了一片灰败的,如同死水般的绝望。
最终。
他松开了紧握着枪柄的手,动作僵硬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同样加密过的,军用级别的战术平板。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点下了那个代表着“发送”的虚拟按键。
一份同样加密的名单,化作一道无形的电波,消失在了夜色里。
那份名单,成了他离开这座码头的“过路费”。
也成了他引以为傲的信念上,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耻辱的烙印。
在他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
嗡——
天空中那架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的“死神”无人机,终于有了动作。
它不再是静止的雕塑。
机身微微倾斜,发出一阵轻微而沉闷的能量嗡鸣声,缓缓地,垂首向上升空。
它很快就没入了上方更加浓稠的雾气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股笼罩在整个码头上空,如同实质般的死亡威胁,终于消失了。
压在头顶的万仞高山,被瞬间抽离。
所有人都像是溺水者被捞出水面,下意识地大口呼吸着,贪婪地吮吸着那带着咸腥与硝烟味的空气。
“撤!”
玄鸟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不需要第二声命令。
守塔人的战士们如蒙大赦,迅速而有序地搀扶起受伤的同伴,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收缩阵型,准备撤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另一边,幽灵和他的两名手下,更是不发一言,身影一闪,己经化作三道鬼魅般的影子,朝着码头的出口掠去。
他们的动作迅速,却再也没有了来时的那种从容与高高在上。
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狼狈。
几分钟前,他们是猎人。
几分钟后,他们是败犬。
码头上,重新恢复了车辆引擎的轰鸣声。
玄鸟面沉如水,快步走向一辆防弹越野车,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玄鸟顾问!”
一个沙哑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女声,拦住了他的去路。
玄鸟停下脚步,回头。
秦月瑶站在他的面前。
她没有穿警服,一身便装早己被海风和湿气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丹凤眼里,此刻写满了血丝与巨大的迷茫。
她拦住了玄机,却不知道该问什么,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干涩的话语。
“为什么?”
“我们……我们代表的不是国家和正义吗?”
“我们为什么要向一个……一个罪犯……妥协?”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破碎感。
那是她坚守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观,正在崩塌的声音。
玄鸟冷冷地看着她。
那眼神,不再是上级对下级的审视,而是一种看穿了天真的,上位者的漠然。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正义需要暂时蛰伏。”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秦月瑶。”
“你太天真了。”
说完,他不再看秦月瑶一眼,绕过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越野车的车门重重关上,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
车队很快启动,沉重的轮胎碾过地上的弹壳,发出刺耳的“咔嚓”声,迅速消失在了浓雾的尽头。
整个码头,只剩下秦月瑶一个人。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片狼藉的战场中央,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冰冷的海风,肆无忌惮地吹乱了她的短发,将那刺骨的寒意,灌进她的衣领,渗入她的骨髓。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是冷的。
还是怕的?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空了。
那些她曾经坚信不疑的,写在教科书里,印在警徽上的东西,在今晚,被林夜用最狂暴的方式,砸得粉碎。
秩序、律法、正义……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原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秦月瑶像是被惊醒的木偶,动作僵硬地掏出了手机。
屏幕上,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她下意识地点开。
短信的内容,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旧世界的秩序正在崩塌,新世界的船票,你要吗,秦警官?”
没有署名。
但秦月瑶在一瞬间就知道,这是谁发来的。
林夜。
那个亲手打碎了她整个世界,然后又在废墟之上,向她递来橄榄枝的魔鬼。
秦月瑶握着手机的手,猛然收紧。
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起了青白色,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嵌入她的掌心。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
有愤怒,有不甘,有迷茫,有恐惧……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被说中心事的,动摇。
这是林夜对她的第一次正式“招揽”。
用一场颠覆她三观的,神迹般的表演作为开场。
然后,在她最脆弱,最迷茫的时候,递上这张来自新世界的,淬满了剧毒的船票。
要,还是不要?
秦月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身后,是崩塌的旧世界废墟。
她的眼前,是通往未知的,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