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楼雅间“松涛阁”内。
静得只闻银箸偶尔碰触细瓷碗沿的轻响。
顾临渊垂着眼睫,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乌木镶银的筷子,稳稳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稳稳落在对面女子面前那只素雅的青玉莲瓣小碟中。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世家子弟刻进骨子里的优雅,却也透着一股子拒人千里的疏离。
“表哥。”秦苒微微倾身,嗓音甜糯得能沁出蜜来,精心描画的眉眼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染着薄薄蔻丹的指尖轻轻拢了拢鬓边一丝不乱的碎发:“这天香楼的水晶虾仁,果然名不虚传呢。还是表哥疼我,知道我爱吃这个。”
她眼波流转,带着钩子似的,轻轻柔柔地缠向顾临渊那张清俊却过分冷峭的侧脸,试图在那片冰封的湖面上激起一丝涟漪。
然而顾临渊只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目光未曾离开碟中菜肴,仿佛眼前这活色生香的表妹,尚不如盘中一只虾仁来得生动有趣。
秦苒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挫败,旋即又被更深的算计覆盖。
她唇角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正欲再寻些由头软语温存,将这表哥牢牢缠住,只等那场预料中的好戏开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雅间内虚假的宁静!
那扇厚重的、雕着岁寒三友的楠木门板,竟如同被攻城锤狠狠撞上,猛地向内爆裂开来!断裂的木茬和飞溅的尘灰如同被惊起的鸦群,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屏风被这股蛮横的力道撞得歪斜,上面绘制的仙鹤惊飞图扭曲变形。
一个明艳如火的身影蛮横地闯了进来。
金线绣着繁复缠枝牡丹的云锦裙裾在门口的光晕里烈烈翻飞,裙角甚至刮倒了门边一只半人高的青花梅瓶。
咣当!清脆的碎裂声格外刺耳。
整个天香楼仿佛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踹震得晃了三晃。
二楼回廊上、楼下大堂里,无数道惊愕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灼热。雅间里伺候的小二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沈昭君就站在这片狼藉的中心。
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一张堪称绝色的芙蓉面上,此刻却覆满了寒霜。
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眼,此刻却燃烧着两簇骇人的、近乎疯狂的怒火,死死钉在雅间内那对“璧人”身上。
那目光,仿佛淬了毒的利箭,要将他们射穿。
顾临渊握着银箸的手终于顿住,他缓缓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落在沈昭君身上时,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层厚厚的、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厌烦与不耐,如同在看一件甩不脱的肮脏秽物。
那眼神比任何刀锋都冷,足以将人瞬间冻僵。
而秦苒,在最初的惊骇之后,眼底深处却骤然爆开一丝狂喜!她像是受惊的小兔,猛地瑟缩了一下,迅速往顾临渊身侧靠去,柔若无骨的手甚至下意识地攥住了他一片袖角,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恐和无辜,泫然欲泣。
来了!沈昭君这个蠢货果然来了!一切都在按她的计划走!秦苒心中狂笑,面上却越发楚楚可怜,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凶神恶煞的女人生吞活剥。
沈昭君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粘稠感瞬间塞满了她的喉咙,操控着她的声带,挤出尖锐到破音的嘶喊,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狠狠砸向秦苒。
“秦苒!你这不知廉耻的下贱胚子!竟敢背着我,光天化日勾引临渊哥哥?!”
那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在整个天香楼回荡。围观的人群发出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秦苒像是被这恶毒的指控彻底击垮了,身体剧烈一颤,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梨花带雨,更显柔弱。
她紧紧抓着顾临渊的袖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哽咽:“表…表哥…我没有…沈姐姐她…她怎能如此污蔑于我们?”她看向顾临渊的眼中充满了祈求和无助。
“闭嘴!”沈昭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咆哮,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高高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目标首指秦苒那张挂满泪痕、惹人怜爱的脸!五指张开,蓄满了暴戾的力量——她要亲手撕碎这张虚伪的面具!
“够了!”
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冷喝骤然响起,如同冰锥刺破喧嚣。
顾临渊终于动了。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在沈昭君的手掌即将扇到秦苒脸颊的前一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攫住了沈昭君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毫无怜惜。
“呃!”沈昭君痛得闷哼一声,感觉腕骨像是要被生生捏碎。
他攥得如此之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着极致的厌恶与不耐,深邃的眼眸里寒光凛冽,如同深冬冻结的湖面,找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和毫不掩饰的鄙夷。
“沈昭君。”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你又发什么疯?”
他的斥责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空气里。秦苒躲在他身后,紧紧揪着他的衣袍,肩膀微微耸动,低低的啜泣声适时响起。
充满了委屈和恐惧,越发衬得沈昭君像个无理取闹、面目可憎的泼妇。
被钳制的手腕传来钻心的剧痛,顾临渊眼中那赤裸裸的厌弃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入沈昭君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痛苦和屈辱交织的顶点——
“喀嚓!”
一声清脆得如同琉璃玉碎的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在沈昭君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开!那声音十分清晰。
“终于结束了…”沈昭君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高高扬起、被顾临渊死死攥住的手,刚才还蓄满了暴戾的力量要去打人,此刻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蓦地一软。
沈昭君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沉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清凉和畅快,驱散了最后一丝控的滞涩。腕骨上的剧痛依旧清晰,提醒着她方才的荒诞与屈辱。
顾临渊眉头紧锁,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显然在等着她下一轮更疯狂的哭闹或咒骂。
他身后的秦苒,泪水还挂在腮边,嘴角却己不自觉微微扬起,只等着欣赏她彻底崩溃、在表哥面前万劫不复的丑态。
然而,沈昭君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目光平静得近乎诡异,落在了顾临渊那只青筋微凸、死死钳制着自己的手上。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用白皙纤细的指尖,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近乎优雅的力道,轻轻搭在了顾临渊的手背上。
顾临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身后的秦苒也瞬间止住了那做作的抽泣,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睛。
沈昭君没有用力去掰,只是指尖微微施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轻轻推开了那只如同铁箍般的手。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坚定。
束缚解除,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红痕,隐隐作痛。
沈昭君却浑不在意,甚至抬起那只重获自由的手,当着顾临渊和秦苒愕然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揉了揉被捏痛的手腕。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还微微活动了一下纤细的手指,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冲突从未发生。
接着,她抬起眼睑。
那双杏眸里,方才燃烧的疯狂怒火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深不见底,映不出眼前任何人的身影。她甚至对着顾临渊和秦苒,极淡、极快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笑容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疏离和……荒谬?
“抱歉。”沈昭君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雅间内残余的嘈杂和楼下隐隐的议论。
她的语调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方才……有些冲动了。”
有些冲动了?抱歉?
这几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口中吐出,落在顾临渊和秦苒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顾临渊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万年不变的冰层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掠过浓重的、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捏着银箸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似乎想从沈昭君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怎么可能?这个一贯歇斯底里、蛮横无理的沈昭君,竟会说出“抱歉”?这简首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荒谬!
秦苒脸上的表情更是彻底僵住。
那泫然欲泣的柔弱面具瞬间碎裂,精心准备的、用以火上浇油的台词全堵在了喉咙里,噎得她脸色一阵青白。
她甚至忘了继续“害怕”地揪着顾临渊的袖子,只是呆呆地看着沈昭君,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眼底那丝得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放,就被巨大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所取代。
这贱人……中邪了?还是……有什么更歹毒的阴谋?她脑子飞速转动,却完全理不出头绪。
沈昭君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那如出一辙的呆滞上轻轻掠过,心底莫名涌起一股近乎恶作剧般的快意。
她甚至微微颔首,像是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雅间里:
“惊扰二位雅兴,是我的不是。”她顿了顿,语气真诚得近乎诡异:“不过,看二位郎情妾意,甚是相配。”
她微微侧身,目光在顾临渊那张写满惊愕的俊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僵硬的秦苒,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了然和……祝福?
“沈昭君在此,诚心祝二位——”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旁观者耳中:“百年好合,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每一个祝福的词,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顾临渊的脸上。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祝他和秦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