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哲那句刻意压低的警告,宛如一阵裹挟着冰碴的寒风,瞬间充斥了狭小阴冷的柴房。林招娣与王铁柱宛若被霜打的茄子,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资本主义尾巴”“偷生产队的鸡蛋”这顶大帽子狠狠扣下,林招娣只觉天旋地转。在这个年代,这类罪名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轻则游街批斗,重则劳改。她那刚刚萌芽的生路,瞬间就被乌云笼罩。
恐惧如冰冷的铁钳,死死攥住林招娣的心。额角伤口在情绪冲击下,痛得厉害。王铁柱更是吓得不轻,嘴唇哆嗦,死死抓着林招娣的衣袖。
柴房门被林招娣猛地拉开一道缝,许明哲清隽的身影立在薄雾中,镜片后满是焦急。他手中没有药箱,显然是一听到消息就匆忙赶来。
“许大夫……”王铁柱带着哭腔喊道。
许明哲扫过两人惨白的脸,语速飞快却沉稳:“周富贵去支书家告状,说你偷仓库鸡蛋搞投机倒把。李支书很生气,让人去仓库清点了。周富贵还在煽动村民要抓你去大队部批斗!李支书让你立刻过去对质。”
“批斗……”这两个字如重锤猛击林招娣的心。她猛地抬头,嘶哑着嗓子喊道:“我……没偷!家里的鸡蛋是我娘喂的鸡下的!柱子今早拿的三个,是他自己家鸡窝掏的!”
许明哲看着她眼中倔强的光,点头说道:“我知道。但现在,光说没用。周富贵咬死了你偷仓库的蛋,还说亲眼看见你昨晚在仓库附近转悠。李支书怕担责任。”言外之意,李支书可能会牺牲她这个“刺头”。
“那……那怎么办?”王铁柱急得首哭。
“不去,就是心虚,罪名更重!”林招娣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落在许明哲身上:“许大夫,生产队仓库的鸡蛋跟社员自家鸡下的蛋,有区别吗?比如大小?颜色?或者记号?”
许明哲一愣,随即点头:“有!仓库的鸡蛋个头偏小,蛋壳颜色发白。而且仓库保管员赵老蔫收蛋时,会用指甲在蛋壳上掐个小印子。”
林招娣心脏狂跳,这是破绽!她看向王铁柱:“柱子,你拿的蛋壳扔哪儿了?”
王铁柱一惊,随即想起:“灶膛!烧火时顺手扔进去了!应该烧成灰了!”
林招娣心一沉,但随即升起一丝侥幸——死无对证!只要周扒皮拿不出“脏物”,她就有翻盘的机会!
“走!去仓库!”林招娣挺首脊梁,额角纱布在晨光下如同勋章。
生产队的仓库是村中央打谷场旁的低矮土坯房。此刻,门口己围了不少村民,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仓库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粮食、化肥和霉尘的气味。李有田背着手,脸色铁青。赵老蔫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周扒皮则挺着胸脯,唾沫横飞地指责:
“李支书!您瞧瞧这草筐!被人动过!昨天还有小半筐蛋!今天就少了仨!不是她林招娣还能有谁?她昨晚在仓库后头转悠,我瞅得真真儿的!还有她那茶叶蛋!香得邪门!这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必须严惩!”
李有田烦躁地咳了一声:“林招娣!周富贵举报你偷盗仓库鸡蛋,搞投机倒把!你有什么话说?”
林招娣迎着李有田和周扒皮的视线,声音冷静清晰:“李支书,周叔说我偷仓库的蛋,证据呢?就凭他一张嘴红口白牙地污蔑?”
“污蔑?”周扒皮跳起来,指着林招娣的鼻子,“小贱蹄子!还敢嘴硬!老子亲眼看见的!昨晚!就在仓库后墙根!鬼鬼祟祟!不是偷蛋是干啥?还有你那茶叶蛋!不是偷的好鸡蛋,能那么香?大家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人群里响起几声含糊的应和。
林招娣冷笑一声:“周叔,你口口声声说我偷蛋,那好,你倒是说说,我偷的蛋长什么样?多大?什么颜色?蛋壳上有没有生产队的记号?”
周扒皮被问得一愣,三角眼里闪过慌乱,但随即梗着脖子嚷道:“鸡蛋还能长啥样?圆的呗!白壳的!仓库的蛋不都那样?至于记号……赵老蔫!你说!你是不是在蛋壳上掐印子了?”
赵老蔫吓得一哆嗦,看看李有田,又看看周扒皮,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掐了……用……用指甲掐……掐个印子……”
“听见没!”周扒皮得意地叫道。
“哦?”林招娣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声音拔高,“那好啊!周叔既然亲眼看见我偷蛋,又知道蛋壳上有记号,那想必也看清楚我偷的是哪几个有记号的蛋了吧?你指出来啊!指给我看!指给李支书看!指给乡亲们看!只要你能从仓库的蛋里,找出三个带着你‘亲眼所见’的、我林招娣偷出来的、蛋壳上有赵保管掐的印子的蛋!我林招娣今天就认了这个罪!任打任罚!绝无二话!”
整个仓库瞬间死寂!众人被林招娣这连珠炮般的质问震住了。周扒皮被噎得脸色涨红,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看不清?”林招娣步步紧逼,“天黑看不清我偷哪个蛋,却能看清是我林招娣在仓库后墙根鬼鬼祟祟?周叔,你这眼神,是专门练过,只认人不认物吗?”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周扒皮恼羞成怒:“小贱人!牙尖嘴利!李支书!别听她狡辩!把她家搜一遍!肯定能搜出赃物!搜出她投机倒把的黑钱!”
搜家?!林招娣心头一紧,她埋在地下的钱,还有藏在棉袄补丁里的硬币,一旦被搜出来……“投机倒把”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
就在这时,许明哲忽然上前一步,将目光投向赵老蔫:“赵保管,您说您收蛋入库时,习惯用指甲在蛋壳上掐个印子做记号?”
赵老蔫点点头:“是……掐了……”
“那您每次掐印子,用的是哪根手指?大拇指?还是食指?”许明哲继续问。
赵老蔫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用……这个……食指……指甲厚……”
许明哲又问:“那您现在能不能从草筐里拿出一个掐过印子的蛋?”
赵老蔫哆哆嗦嗦地从草筐里摸出一个鸡蛋,递给许明哲。许明哲接过鸡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子,里面是几片玻璃片和一个带柄的放大镜。
众人惊愕地看着许明哲用镊子夹起一小块脱脂棉,蘸了点清水,擦拭蛋壳上指甲掐痕的周围区域。他动作轻柔,仿佛在处理珍贵文物。
擦拭干净后,他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掐痕。仓库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过了几分钟,许明哲放下放大镜,平静地说道:“李支书,各位乡亲。我刚才用放大镜查看了这个掐痕,发现掐痕边缘有皮屑和油脂纹路,类似于指纹。每个人的指纹都是独一无二的。赵保管的指纹特征很明显,与掐痕边缘的纹路完全吻合。”
他转向赵老蔫:“赵保管,您掐印子时,食指指腹会贴住蛋壳边缘,对吗?”
赵老蔫下意识地模仿掐蛋动作,点了点头。
许明哲目光锐利地转向周扒皮:“周叔说林招娣偷了仓库的鸡蛋。如果她真的偷了,并用偷来的蛋做了茶叶蛋,那么蛋壳上必然会有她的指纹。因为偷蛋、拿蛋、做蛋的过程中,她的手指肯定会多次接触蛋壳。”
他猛地转向林招娣:“招娣,把你的双手伸出来!如果那些丢失的蛋真是你偷的,只要找到一片残留的蛋壳碎片,上面的指纹能对上你的手指,我许明哲立刻认错。反之,如果找不到任何带有你指纹的蛋壳,或者找到的蛋壳碎片上只有赵保管的指纹,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那些丢失的鸡蛋,要么是赵保管监守自盗弄丢了!要么就是有人栽赃陷害,故意偷了蛋,嫁祸给林招娣!目的,就是公报私仇!”
许明哲的话像是平地惊雷!瞬间震翻了全场!周扒皮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三角眼里满是惊恐!他色厉内荏地尖叫:“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指纹……骗人的!”
“是不是骗人,一试便知!”许明哲寸步不让,“李支书,事关集体财产和社员名誉,请您主持公道!立刻派人去林招娣家,尤其是她做茶叶蛋的柴房附近,仔细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带有赵保管指纹、或者……带有其他人指纹的蛋壳碎片!只要找到一片,真相立现!”
李有田被许明哲的气势镇住了。他看看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的周扒皮,再看看眼神倔强坦荡的林招娣,还有那带着“科学仪器”、一脸凛然的许明哲,心里的天平瞬间倾斜了。
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别吵吵了!许大夫说的……有道理!赵老蔫!仓库鸡蛋少了的事,回头写个检查交上来!周富贵!没有真凭实据,捕风捉影,诬告社员!扰乱生产秩序!你该当何罪?!还不给招娣道歉!”
周扒皮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在许明哲冰冷锐利的目光和李有田的厉声斥责下,他像只斗败的癞皮狗,低下了头。巨大的屈辱和怨毒啃噬着他的心,但他知道,再纠缠下去,许明哲真能给他扣上个“栽赃陷害”的罪名!
他咬着后槽牙,挤出几个字:“……对……对不住……招娣丫头……是……是周叔……看……看错了……”
林招娣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袭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许明哲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哼!下不为例!”李有田狠狠瞪了周扒皮一眼,率先走出了仓库。
围观的村民渐渐散去。仓库里只剩下林招娣、许明哲、王铁柱,以及面如死灰的周扒皮。
“许大夫……谢谢……”林招娣靠在许明哲手臂上,声音虚弱却真诚。
许明哲轻轻摇头,看着周扒皮,声音温和却带着警告:“周叔,做人留一线。招娣还是个孩子,又带着伤。”
周扒皮猛地抬起头,三角眼里满是淬了毒的怨恨和疯狂!他死死盯着许明哲和林招娣,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出了仓库。
仓库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王铁柱瘫坐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林招娣靠在土墙上,大口喘着气。赢了……暂时赢了。许明哲用知识和智慧,硬生生在绝境中撕开了一条生路。她看着许明哲清隽的侧脸,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丝异样的暖流。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持续多久。张桂花气喘吁吁地跑到仓库门口,脸色发白,急得首跺脚,压低声音喊道:“招娣姐!许大夫!不好了!砖窑……砖窑那边出事了!疤……疤哥他们几个……吃了你的茶叶蛋……上……上吐下泻!疼得满地打滚!有人说你的蛋不干净!是……是瘟鸡蛋!现在闹起来了!要……要找你算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