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被无声地推开了。
萧决站在门口。
他浑身湿透。深绯色的官袍被雨水浸染成了沉重的暗红,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疲惫的轮廓。发冠有些歪斜,几缕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的脸上、手上,还残留着未能完全洗净的、淡淡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
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残酷的审讯和追杀。他手中没有提着人头,没有染血的兵刃,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肃杀之气,比任何武器都更令人心悸。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刚刚收割过生命的冰冷。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书案前泪流满面的谢云归身上,落在了她手中那封展开的、被泪水打湿的遗书上,落在了旁边那张记录着她前世琐事的素笺上。
空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和闯入者彻底冻结了。
萧决的脚步有些沉重,带着水渍,一步步踏进书房。他湿透的袍角在地面拖出蜿蜒的水痕。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书案前,隔着那封遗书,隔着那张素笺,隔着泪水朦胧的视线,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她。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冰冷锐利,不再是被窥破秘密的震怒,也不再是痛苦绝望的崩溃。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复杂到极致的东西——有审讯杀戮后的疲惫,有面对她泪水的无措,有被母亲遗言再次刺中心脏的痛楚,有被她终于看到这一切的难堪,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困兽般的脆弱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祈求理解的光芒。
雷声轰鸣,雨声如瀑。两人隔着书案,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在母亲遗书无声的见证下,在记录着过往点滴的素笺旁,无声地对峙着。
谢云归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浑身湿透、带着一身血腥和疲惫、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复杂汹涌的深海。她看到了仇恨的烙印,也看到了挣扎的痛苦;看到了杀伐的冷酷,也看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脆弱。
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血仇是真的,母亲的爱与规劝是真的,他前世的窥视与今生的保护,也都是真的。这巨大的矛盾与撕扯,不仅仅折磨着她,更是将他撕裂了半生。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擦自己的眼泪,而是颤抖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勇气,伸向了他冰冷湿透、还残留着血痕的脸颊。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并非幻觉。
萧决的身体在她指尖靠近的刹那,猛地僵住!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他似乎想后退,想避开这突如其来的、代表着和解与抚慰的触碰。那层坚冰般的防御本能再次涌现。
然而,谢云归的指尖,终究还是带着温热的湿意(泪水和雨水?),轻轻地、极其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冰冷的脸颊上。那触感,如同带着微弱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所有的壁垒和伪装。
萧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这过于轻柔的重量。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也掩盖住了眼底那瞬间汹涌而出的、几乎要失控的情绪。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谢云归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紧绷的肌肉和压抑的战栗。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拂去他脸颊上沾染的雨水和那淡淡的、己近干涸的血痕。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她拂去的,不仅仅是污迹,仿佛更是那沉甸甸的血仇在他身上留下的、冰冷的印记。
窗外的雷声依旧轰鸣,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重叠、扭曲,最终仿佛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当谢云归的指尖拂过他紧抿的薄唇边缘时,萧决一首紧闭的眼,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冰冷锐利,不再翻涌着杀意和痛苦。里面是一片被雨水和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冲刷过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云归,看着她眼中尚未干涸的泪水和她指尖传递过来的、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最终,那声音化作了几个破碎而低哑的字眼,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卑微的祈求,融入了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
“谢云归……”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又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这次……”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双疲惫的、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眼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换我求你。”
他不再自称“本官”,不再用冰冷的命令。
“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