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那双寒星似的眼睛钉在陈二狗身上,亲兵那句“问问小马奴”的话还在空气中打转。
张瘸子跪在地上,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在陈二狗和李存勖之间乱瞟,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
陈二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李克用果然起疑了。他派亲兵来问“周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摆明了就是不信他之前“饿极了捡破烂”的鬼话。
现在,连这位少将军李存勖都掺和进来了。
“少…少将军,”陈二狗喉咙发干,舌头打卷:“就…就是一块破铁片…黑乎乎的…上面…上面有些道道…小的…小的当时饿昏了头,以为是啥值钱的古董,就…就揣怀里了…后来…后来大王问起,小的就交上去了…周围…周围都是死人…烂泥…还有…还有断掉的刀枪…没啥…没啥特别的了…”
他拼命回忆着昨晚那血腥混乱的场景,把能想到的破烂玩意儿都说了出来,语气里全是后怕和卑微,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吓破胆、又贪小便宜的蠢货。
李存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二狗感觉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冰天雪地里。
少年将军的沉默比呵斥更让人心头发毛。
旁边的亲兵皱了下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也挑不出什么明显的刺儿。
他转向李存勖,微微躬身:“少将军,大王只是随口一问,既然这小马奴也说不出什么,那卑职就先告退了,回去复命。”
他又看了一眼陈二狗,眼神意味深长,“你,好生伺候大王的马,别出岔子。”
说完,亲兵转身走了。铁片的事情似乎暂时搁置,但陈二狗知道,这就像一根刺,己经扎进了某些人的心里。
李存勖的目光终于从陈二狗身上移开,落在了旁边己经安静下来、但依旧烦躁地甩着尾巴的踏雪乌骓身上。
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摸着踏雪油亮的脖颈。踏雪似乎认得他,打了个响鼻,用大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显得颇为亲昵。
“踏雪今天脾气不小,”李存勖淡淡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陈二狗,“你刚才说它招了虫子?”
“是…是的,少将军!”
陈二狗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把发现草蜱子和用油肉皮烫下来的过程快速说了一遍,重点突出自己如何“尽心尽力”伺候马大爷。
李存勖听着,手指在踏雪之前被叮咬、还有些微红的皮肤上轻轻按了按。踏雪只是甩了甩鬃毛,没有明显抗拒。
“嗯。”李存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又看了陈二狗一眼,那眼神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算你有点小聪明。踏雪是父王的心头肉,伺候好了,有你的好处。伺候不好…”
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刀还锋利。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一定当祖宗供着。”陈二狗连忙赌咒发誓。
李存勖没再多言,带着两个亲随转身离开了马营,仿佛只是路过顺便看一眼。
但他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陈二狗明白,这位少将军绝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对自己这个新来的、还牵扯到“铁片”的小马奴,己经留了心。
李存勖一走,跪在地上的张瘸子才敢慢慢爬起来,拍打着膝盖上的泥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恶狠狠地瞪了陈二狗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嫉妒——
这小子居然在少将军面前露了脸?还伺候好了大王的马?
“哼!小崽子,算你走运。”张瘸子啐了一口,“别以为巴结上马就能上天,在这马营里,老子说了算。今天算你命大,晚上铡草料,清马粪,少干一样,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丢下狠话,带着那几个跟班马夫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二狗松了口气,又觉得浑身疲惫不堪。
他看了看踏雪,这位大爷似乎也累了,把头凑到饮马池边喝水,不再搭理他。
危机暂时解除,但生存的压力一点没减。
陈二狗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那个散发着霉味的破草棚。所谓的“棚”,就是几根歪木头撑着些破草席,勉强能挡点小雨。
里面除了一堆发霉的干草当“床”,啥也没有。
他把自己摔在干草堆上,又硬又扎人,还一股子土腥味和淡淡的马粪味。但此刻,这破草堆就是天堂。
他累得眼皮打架,只想睡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脑子里还在转悠:
那铁片…“受命于天”…到底什么来头?李克用和李存勖这对父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张瘸子那老狗,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这该死的弼马温日子,啥时候是个头?
想着想着,意识就模糊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喧闹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把他惊醒。
天己经擦黑了。马营里点起了火把,光影摇曳。
“就是这儿,给我搜!”
是张瘸子那尖利又带着亢奋的声音!
陈二狗一个激灵坐起来,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草棚的破草席帘子就被粗暴地掀开,张瘸子带着他那几个跟班,还有两个穿着皮甲、挎着刀的沙陀兵闯了进来。
火光把张瘸子那张扭曲的脸照得格外狰狞。
“就是他,军爷,就是这个新来的小崽子,手脚不干净。”张瘸子指着陈二狗,唾沫星子乱飞,“老子的钱袋子,就挂在裤腰带上的,里面可是俺攒了半年的饷钱,整整二十个大钱,刚才还在,转眼就没了,除了他,还有谁?”
陈二狗懵了:“钱?什么钱?我…我没拿。”
“放屁。”一个马夫跟班跳出来,“老子亲眼看见你下午鬼鬼祟祟地在张头儿放东西的地方转悠,不是你偷的谁偷的?你个穷鬼,连帽子都是死人身上扒的,见钱眼开的东西。”
“搜,给老子搜他这狗窝。”张瘸子嚎叫着。
那两个沙陀兵面无表情,其中一个上前一步,一脚就把陈二狗从草堆上踹开,另一个则粗暴地用刀鞘在干草堆里乱捅乱翻。
陈二狗又急又怒:“你们…你们血口喷人,我一首在伺候马,根本没靠近过你们的东西。”
“伺候马?谁知道你是不是趁机摸东西。”张瘸子冷笑。
突然,那个用刀鞘乱翻的沙陀兵动作一顿,刀鞘尖在干草深处似乎碰到了什么硬东西。
他用刀鞘拨拉了几下,然后弯腰,从干草底下,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脏布裹着的布包。
张瘸子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抢过布包,迫不及待地打开。
火光下,几枚黄澄澄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铜钱露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十枚。
“好啊,小贼,赃物都在这儿,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瘸子举着那十枚铜钱,像举着胜利的旗帜,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军爷,人赃并获,就是他偷的。虽然只搜出十个,肯定是他藏起来一部分了。”
陈二狗如遭雷击!他看着那十枚凭空出现在自己“床铺”下的铜钱,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血液。
栽赃!
赤裸裸的栽赃!
张瘸子这老狗,为了报复他,为了把他往死里整,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而且,只放十个?这他妈就是故意留个尾巴,方便他继续咬。
“不是我,是张瘸子陷害我,他把钱放我这里的。”
陈二狗目眦欲裂,指着张瘸子怒吼。
“放屁,老子陷害你?老子吃饱了撑的拿自己的钱陷害你?”张瘸子跳着脚骂,“军爷!您们看看,这贼骨头还敢狡辩,按咱们营里的规矩,偷盗军饷,该当何罪?”
那两个沙陀兵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面无表情地开口:“偷盗财物,人赃并获。按律,鞭二十,赶出军营,自生自灭。”
他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波澜。在这种乱世军营,一个小小马奴的生死,根本无足轻重。
“好,好。”张瘸子狞笑着,“听见没?小崽子,准备挨鞭子吧,然后滚出去喂野狗。”
两个沙陀兵上前就要扭住陈二狗的胳膊。
陈二狗绝望了。二十鞭子,以他现在的身板,不死也残!被赶出军营,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更是死路一条,张瘸子这是要他的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马营入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火光映照下,李存勖去而复返。
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马营,身边只跟着一个亲随。
少年将军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扫过草棚里的众人,最后落在被扭住的陈二狗和地上那十枚铜钱上。
“少将军。”张瘸子脸色一变,赶紧躬身行礼,但语气依旧带着控诉,“您来的正好,这小马奴偷了小的饷钱,人赃并获!军爷正要按律处置呢。”
李存勖没理他,缓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先是在那十枚铜钱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陈二狗。
陈二狗此刻脸色惨白,眼中是绝望和不甘,嘴唇哆嗦着,却倔强地没再喊冤。
“偷钱?”李存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张瘸子,你说他偷了你二十个大钱?”
“是,是,整整二十个。小的攒了半年啊!”张瘸子连忙点头。
“哦?”李存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那为什么…只搜出来十个?”
张瘸子一滞,随即狡辩道:“肯定…肯定是被这小贼藏起来一部分了!或者…或者他花掉了。”
“是吗?”李存勖的目光转向陈二狗,“陈二狗,你说你没偷?”
陈二狗猛地抬头,对上李存勖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信任,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
他心一横,嘶声道:“少将军明鉴!小的刚来一天,连营里茅厕在哪儿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张头儿把钱放哪里,下午小的确实一首在伺候踏雪,马营里不少人都看见了,小的根本没时间去偷钱。这钱…这钱是张头儿自己放小的草堆里陷害小的,求少将军做主。”
“你放屁。”张瘸子急了,“少将军,别听这小贼狡辩,他…”
“够了。”李存勖淡淡地打断了他。
少年将军走到陈二狗面前,离得很近。陈二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和金属的味道。
李存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二狗的手,又扫过张瘸子的手和腰间的那是个油腻腻的旧皮袋。
“张瘸子,”李存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你的钱袋,拿来我看看。”
张瘸子不明所以,但还是解下钱袋,双手奉上。
李存勖接过那油腻腻、带着浓重汗味的皮钱袋,没有打开,只是用两根手指捏着,凑到火把的光下,仔细看了看钱袋口穿绳子的地方,又看了看钱袋表面。
然后,他又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搜出来的铜钱,同样凑到火光下仔细端详。
整个马营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位年轻的少将军。
李存勖看了片刻,忽然,他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弧度扩大了。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张瘸子:
“张瘸子,你口口声声说这二十个大钱是你攒了半年的饷钱?”
“是…是啊!”张瘸子被看得心里发毛。
“那为什么…”李存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这搜出来的十个铜钱,个个都油光锃亮,像是刚从油罐子里捞出来?而你钱袋里的其他铜钱,却是又旧又脏,沾满了汗渍和油泥?”
他举起那枚搜出来的铜钱,在火光下,那铜钱表面果然泛着一层新鲜的、不正常的油光。而张瘸子钱袋里倒出来的其他铜钱,则黯淡无光,布满污垢。
“还有…”李存勖的声音更冷,像冰碴子,“你钱袋口的皮绳上,沾着新鲜的油渍和草屑,跟这搜出来的铜钱上的油光,还有陈二狗草铺上的干草,一模一样。”
他猛地将目光钉死在张瘸子瞬间惨白的脸上:
“是你自己,把沾了油和草屑的铜钱,偷偷塞进他铺里的吧?贼喊捉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