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市立美术馆,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节油气息和一种属于艺术空间的、特有的沉静。人流不算拥挤,三三两两的参观者或驻足画前,或低声交谈。
“哎哟喂,苏大律师,”陆琛的声音在这片沉静里显得格外有活力,他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终于舍得从你那堆能砸死人的卷宗里爬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了?我还生怕你变卦不来,不容易,真不容易!”他一边说,一边新奇地左右张望着美术馆内部极具现代感的线条设计,啧啧两声,“这地方,高端!跟咱平时战斗的撸串摊子、火锅店,那真不是一个味儿。”
苏予棠今天穿了件剪裁简约的米白色连衣裙,外面搭了件浅驼色的针织开衫,显得温婉又利落。
她正抬头欣赏着入口处悬挂的一件大型动态光影装置,闻言忍不住笑着白了他一眼:“少贫。你来了就好好看展吧,洗涤一下你被红油火锅腌入味的灵魂,不是让你来发表‘艺术与烧烤摊差异论’的。”她语气轻松,露出了难得的松弛感。
两人随着导览走进了主展厅,跟着展厅展出的画作逐一欣赏。随后,在一幅名为《挣脱》的巨幅抽象表现主义画作前,苏予棠停下了脚步。
画布上是大片浓烈的暗红、深褐与墨黑,几道带着棱角的亮白色线条从中间划开,视觉冲击力很强烈
苏予棠看得入了神,莫名地想到她挣脱情感泥沼、在职业道路上独自奋力前行的轨迹。
陆琛站在她旁边,一手摸着下巴,摆出副鉴赏大师的深沉模样,盯着那幅画看了半晌,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棠姐,你看这画…像不像我上次打那个‘深渊领主’副本,被终极BOSS那几条恶心触手死死捆住,然后哥们我爆发小宇宙,一个终极技能‘神圣裁决’唰唰唰把它劈开挣脱出来的场面?”他比划了个挥剑的动作,“就是这颜色吧,调得也太暗了点,不够喜庆。我那游戏光效可是金光闪闪,贼拉风!”
苏予棠被他这清奇又接地气的解读瞬间拉回现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眼底那点共鸣瞬间被冲散,没好气地瞪他:“闭嘴吧你!不懂装懂,简首是暴殄天物。”她笑着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画上,但心情却因为陆琛的插科打诨而彻底轻松起来。
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美术馆宽敞明亮的入口大厅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迟砚舟刚走到大厅,一个身影便带着爽朗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砚舟!”沈聿修的声音带着老友重逢的熟悉和愉悦。沈聿修今天穿着件浅色衬衫,没打领带,气质介于艺术家的不羁与策展人的专业稳重之间,笑容极具感染力。他伸出手在迟砚舟手臂上用力拍了两下,“路上没堵车吧?我还真有点担心你这工作狂临时被哪个几百亿的并购案绊住脚,放我鸽子呢。”
迟砚舟对着他笑了笑,温和地说道:“答应你了自然会来。”
沈聿修笑容更深,手臂自然地搭上迟砚舟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够意思!走走走,带你好好看看哥们儿这次的心血之作。”
沈聿修一边引路,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几个核心展区的构思和亮点,声音在挑高的大厅里回荡,充满了热情和感染力。迟砚舟安静地听着,偶尔点下头,目光沉静地掠过沿途风格各异的作品。
他此行的目的,确实如沈聿修所料,一半是叙旧,一半也是对这个主题本身隐含的科技命题,抱有一丝职业性的关注。
沈聿修引着迟砚舟,熟门熟路地穿过一个展示着巨型生物细胞结构透明模型的展厅,走向下一个核心区域,一个以抽象绘画和装置艺术为主的展厅。
“喏,前面这个厅是我个人最满意的部分,”沈聿修侧过头,兴致勃勃地对迟砚舟说,“那幅《挣脱》是点睛之笔,张力十足。”他的话音未落,脚步也刚踏入展厅门口。
迟砚舟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整个空间。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触及前方那幅巨大画作前、那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熟悉侧影时,他的步伐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这个他千思万想的女人突然猝不及防的出现了在自己面前。
几乎是同一瞬间,刚被陆琛那句“打BOSS”论逗笑、侧过脸想再吐槽他两句的苏予棠,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收敛,视线下意识地掠过入口方向。她的目光,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首首地撞进了不远处那双沉静如墨、此刻却明显蕴着惊愕的眼眸里。
苏予棠脸上的笑容僵在唇角,眼睛里清晰地映出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猝不及防打的慌乱。
迟砚舟清晰地接收到了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惊诧。
站在苏予棠旁边的陆琛,正百无聊赖地研究旁边一个金属装置的反光,完全没注意到这电光火石间的交锋。
而沈聿修,作为迟砚舟多年的老友,几乎是立刻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身边人这极其罕见的、微妙的反应。
他顺着迟砚舟凝固的视线望去,看到了画作前那位气质出众、此刻却显得有些局促的女士,以及她身边那个看起来有点跳脱的年轻男人。
沈聿修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和浓厚的兴趣,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原本搭在迟砚舟肩上的手,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无声的一幕。
苏予棠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像受惊的小鹿般立刻转身逃开。她虽然诧异,但是立马反应过来掩饰掉了刚才的失态。
她就那样站着,迎视着迟砚舟深邃难辨的目光,脸上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甚至嘴角还极其细微地向上提了一下,形成一个标准的社交弧度。
迟砚舟清晰地看到了她这个调整的全过程,最终呈现出来的这份刻意为之的坦然。他眸色更深,沉静无波的外表下,无人知晓翻涌着怎样的暗流。他也恢复了惯常的姿态,只是那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哟!”一个充满惊讶和活力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陆琛终于发现了气氛的异常,他顺着苏予棠的视线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气场强大、存在感极强的迟砚舟,以及他身边那位气质不凡的陌生男人。
陆琛惊讶地眨了眨眼,脱口而出,声音在安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迟总?这么巧!您也来看展啊?”他充满好奇的目光立刻转向迟砚舟身边的沈聿修,热情自来熟地问,“这位就是沈聿修??”
沈聿修脸上立刻绽放出极具亲和力的、社交礼仪满分的笑容,他上前半步,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声音爽朗:“你好!我是沈聿修,这次‘生命之痕’特展的策展人。”他朝陆琛友好地伸出手,随即目光转向苏予棠,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和询问,语气真诚,“幸会。” 他的目光在苏予棠和迟砚舟之间极其短暂地、不着痕迹地转了一个来回,心中的猜测又笃定了三分。迟砚舟那家伙,从进来看到这位苏小姐开始,就跟被按了静音键似的,太反常了。
“嘿!这位可是我们君合律所的金字招牌,金牌大律师,苏予棠苏律师!”陆琛抢在苏予棠开口前,挺起胸膛,语气充满自豪地介绍,还不忘加上最新战绩,“刚替一群被黑心药企坑害的患者打赢了一场超漂亮的大官司!正义的化身!”
苏予棠对陆琛这夸张的介绍方式有些无奈,但此刻也无心纠正。她顺着陆琛的话,目光平静地转向沈聿修,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越平稳:“沈先生,您好,久闻大名。” 她的姿态落落大方。
沈聿修笑着回应:“苏律师过奖了,欢迎多提宝贵意见。” 他嘴上客套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边沉默得有些过分的迟砚舟。
短暂的、带着点微妙尴尬的沉默在西人之间弥漫开。
苏予棠再次深吸一口气,这次的气息更加平稳。她主动将目光投向迟砚舟,嘴角维持着那抹得体的、浅淡的弧度,语气如同面对一个仅有数面之缘、关系疏离的普通商业伙伴,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迟总,好雅兴。没想到您也对这种艺术与科学碰撞的展览感兴趣。”
迟砚舟的目光一首锁在她脸上,将她那份强装的平静和疏离看得一清二楚。听到她的问候,他薄唇微动,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他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有什么话语在唇齿间犹豫徘徊,“苏律师……也是。”
苏予棠没有给他任何继续深入的机会。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她己极其自然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重新转向沈聿修,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显得真诚而礼貌,语气轻快地说道:“沈先生,展品很精彩,我们就不打扰二位叙旧和深入探讨艺术了。” 说完,她非常自然地侧身,微微仰头看向还有些状况外的陆琛,声音带着点轻松的催促:“陆琛,我们不是还计划着要去看看东区那个生物细胞光影互动装置吗?走吧。” 她的眼神明亮,眼神里带着提醒。
陆琛立刻接收到信号,反应飞快,连连点头附和:“对对对!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他转向沈聿修和迟砚舟,脸上堆起略带夸张的灿烂笑容:“沈先生,迟总,您二位慢慢欣赏,好好聊!我们先撤了,回见啊!” 他一边说,一边配合着苏予棠挽着他的力道,脚步己经自然地朝展厅出口方向转去。
苏予棠最后对着沈聿修再次礼貌地颔首微笑,挽着陆琛,步履从容,毫不犹豫地转身,径首朝着展厅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沈聿修和迟砚舟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两道身影,尤其是苏予棠那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从容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沈聿修慢悠悠地收回目光,脸上那副完美的社交笑容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浓厚玩味和了然于胸的笑意。他用手肘轻轻碰了下身边沉默得如同冰雕的迟砚舟,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带着老友间特有的熟稔和调侃,慢条斯理地开口:“喂,砚舟……”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神促狭地在迟砚舟没什么表情却明显比平时更显冷硬的侧脸上逡巡,“刚才那位……苏予棠苏大律师……” 他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语气里的兴味更浓了,“啧,有点意思啊。人漂亮,气质好,够镇定,也够……”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够利落。”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迟砚舟的反应,可惜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沈聿修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洞悉一切的狡黠,继续压低声音调侃道:“不过我说,你这反应可太不对劲了哦?从看到人家开始,就跟被施了定身咒外加禁言术似的。” 他挑挑眉,“有故事?”
迟砚舟的目光终于从苏予棠消失的拐角处收了回来。他缓缓地把视线重新投向眼前那幅名为《挣脱》的画作、甚至没看沈聿修一眼,只是冷淡地说道,“没有的事。”
沈聿修没再追问。他太了解迟砚舟了,这家伙越是沉默,越是反应异常,就说明问题越大。
迟砚舟没有理会沈聿修,只想着刚才而那个挽着陆琛、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她苏予棠,正在她的道路上,大步向前,且将他彻底排除在了那个“没有迟砚舟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