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的土炕还残留着白日柴火的余温,但李承泽却像陷在冰窟窿里。他紧闭着眼,身体却在狼皮褥子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白天那豁牙流兵脖颈下喷溅出的滚烫血浆,
此刻在他梦里变成了粘稠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滔天血浪,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他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划过冰冷的虚空和泥泞的尸骸。豁牙兵卒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突然贴到他眼前,空洞的眼窝里流出黑色的血泪,嘴巴无声地开合:“不要过来……”李承泽猛地弹坐起来,喉咙里像塞了团滚烫的炭,发出短促而嘶哑的抽气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寒意刺骨。
洞内一片死寂。土炕另一头,王五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手里握着那柄猎刀,刀锋搁在膝头,反射着洞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像一弯冰冷的残月。他没睡。
“做噩梦了?”王五的声音低沉沙哑,像钝刀刮过粗粝的树皮,在这死寂中突兀地响起。
李承泽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口腔里还残留着梦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干涩得发苦。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
“出来。”王五没有看他,只是简短地吐出两个字,随即起身,无声地拉开了内层门板。一股远比洞内凛冽数倍、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枝叶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激得李承泽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裹紧身上单薄的衣物,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洞外,月光惨白地泼洒下来,脚下不再是踏实的雪地,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闷响,冰冷刺骨的雪水混合着粘稠的黑泥,瞬间没过了脚踝,贪婪地吸吮着皮肤上残存的热量。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月光下狰狞毕现,出大片大片深褐色、风掠过空旷的山谷,带来呜咽般的回响,还有……一种若有若无、混杂在湿土腥气里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王五在一块相对干燥、背风的大石上坐下,猎刀横在膝头。他示意李承泽也坐下,目光却投向远处月光下泛着微光的、正在缓慢瓦解的雪原,仿佛在看一张无比熟悉的地图。
“怕了?”他问,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李承泽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他抱着膝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头缝隙里冰冷的苔藓,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那流兵肩颈处喷溅出的、粘稠暗红的触感。
“我……杀人了。”他终于挤出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活生生的…一个人……”
王五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呼啸。他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肉脯,用那缺了两指的右手,笨拙却异常稳定地掰开,递了一半给李承泽。“吃。”
李承泽机械地接过,冰冷的肉块硌着手心,毫无食欲。他看着王五将那半块肉脯塞进嘴里,用仅存的三根手指捏着,腮帮子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像是在咀嚼某种坚硬的回忆。
“北边…更冷。”王五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片消融的原野。
“我们村,就在山坳子里。靠打猎,种点薄田。”他顿了顿,那只断指的手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猎刀刀柄,断指处虬结的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那年冬天,雪也这么大,封了山。家里快断粮了,我爹…让我出门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套点兔子山鸡。”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地抠出来。“我运气好,蹲了一天,打到了一只傻狍子。
想着家里能多撑几天,心里热乎,走得就慢了点。”王五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李承泽却仿佛看到他肩上扛着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跋涉,满怀希望地走向那个叫做“家”的地方。“快到村口…看到烟。很大的黑烟,不是做饭的炊烟。”
王五停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砂纸摩擦的声响。他抓起一把身下冰冷的、半融的雪泥,用力攥紧。粘稠冰水混合着泥沙从他残缺的指缝间滴落,如同凝固的血泪。
“……晚了。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李承泽心上。“蛮子…北边草原来的骑兵。抢粮,抢牲口,抢女人……抢完了,就烧。”他松开手,雪泥啪嗒掉在地上。“全村…七十三口,爹,娘,我婆娘,还有一个和小雨差不多大的女儿……都烧成了炭,堆在村口的晒场上,跟烧焦的房梁木头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月光下,王五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堆焦黑的、冒着青烟的废墟。
李承泽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连呼吸都停滞了。白日里杀人的恐惧和恶心,在王五这平静到极致的叙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我…没进去。”王五的声音依旧平板,“躲在林子边,看了一夜。看着火一点点灭掉,看着蛮子的马队驮着抢来的东西,唱着听不懂的歌,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落在李承泽惨白的脸上,里面翻涌着一种淬炼过地狱之火、沉淀了无尽岁月后形成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恨意。“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世道,早就不是讲道理、分对错的世道了。它就是个烂泥塘,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所以你就去报仇了?”李承泽的声音干涩无比。
“嗯。”王五低低应了一声,重新看向那片消融的雪野,仿佛那里就是当年的战场。
“我没本事冲进蛮子大营。我就等。等他们出来流窜的小队。”他那只断指的手,轻轻抚过猎刀冰冷的锋刃。“我在他们必经的山口,挖坑,埋削尖的木桩,用藤蔓做绊索,吊起磨盘大的石头……像今天对付那头山猪,但要狠得多。”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近乎残酷的弧度。“我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五个落单的小兵。他们骑着马,嘻嘻哈哈,马背上还挂着刚抢来的羊羔。”
王五的描述简单而血腥。陷阱发动时沉闷的巨响,被巨大滚石砸中胸膛、瞬间变形凹陷的蛮子发出的短促惨嚎;掉进深坑、被底部尖桩刺穿大腿和腹部的骑兵绝望的嘶吼;被绊索凌空吊起、脖颈被藤蔓勒断时西肢的抽搐……他用最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一幅残酷的杀戮画卷。
“我躲在石头后面,用猎弓射,射空了箭袋。最后一个蛮子,被我砍断了马腿,摔下来。他想用弯刀砍我……”王五抬起那只残缺的右手,在月光下摊开。断指处的疤痕狰狞扭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一刻的惨烈。“我用手抓住了他的刀。刀很快,削掉了两根手指头……但我也把他捅死了。用他的刀,捅进了他的脖子,像你今天那样。”
王五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嘶吼。
“看着他的血喷出来,热乎乎的,溅了我一脸。我那时候就想,值了!两根手指头,换五个蛮子的命,值了!给我爹娘,给我婆娘娃儿垫背,够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随即又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可后来才知道,远远不够。这点血,连利息都算不上。”
李承泽看着王五那只残缺的手,想象着那冰冷刀锋切入皮肉、斩断指骨的剧痛,想象着他浑身浴血、站在仇人尸体中间时,那被复仇之火短暂填满后、旋即又被更深沉的虚无和痛苦吞噬的内心。
白日里杀人的恶心感,此刻竟奇异地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对眼前这个沉默汉子的理解和一种冰冷的明悟。
“那…后来呢?”
“后来?”王五扯了扯嘴角,像是笑,又像是哭。“拖着半条命,在雪地里爬。被一个路过的老猎户救了。
伤好了,就成了现在这样。没家了,也没地方去,像条野狗,在这烂泥塘一样的世道里晃荡。”他转过头,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钉子,死死钉在李承泽脸上。“所以,小子,记住我今天的话。这世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去伤害别人,这是做人的根本,不能丢,不然我们和那些蛮族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冰冷的石头上,铿锵作响:“可要是别人把刀子架到你脖子上,把脚踩到你脸上,要把你和你身边的人往死路上逼……那就别犹豫! ”王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惨烈的杀气,惊得附近树梢上几只夜栖的乌鸦“呱呱”怪叫着飞起。
“抄起你手边一切能用的东西,刀,石头,牙齿!用尽你全身的力气,往死里干!别想什么仁义道德,别想什么手下留情!你不弄死他,他就一定会弄死你!就像今天那几个流兵,你不砍翻他,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会放过洞里的小雨?”
李承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白日那流兵眼中贪婪凶狠的光芒,王五描述的蛮族屠村的惨状,交替在脑海中闪现。
他想起小雨惊恐的小脸,想起山洞里那一点来之不易的温暖和肉香。一股冰冷的决绝,如同初春冻土下悄然萌发的草芽,带着刺破一切的尖锐力量,在他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对敌人仁慈,”王五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残酷清醒,“就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你留他一口气,他缓过来,就能带着更多的人、更狠的刀子回来找你!到时候,死的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你拼了命想护住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在这烂泥塘里想活命,就得记住这个!不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夜更深了。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头顶的铅云不知何时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寒星。
李承泽沉默地坐着,消化着王五用血与火、断指与孤魂换来的生存法则。恐惧的坚冰在心底无声地碎裂、消融,被一种更为沉重、更为冰冷的东西取代——那是认清现实后的清醒,是背负起守护之责的觉悟。
他不再去想那豁牙流兵临死前的眼神,不再纠缠于“杀人”本身的罪恶感。他只知道,那一刻,他挥刀,是为了身后山洞里那个叫他“哥”的小小身影。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在微弱的星光下摊开。掌纹里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铁刀刀柄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挥砍时反震带来的麻木。但此刻,这双手握紧时,不再有剧烈的颤抖。
“我明白了,王五叔。”李承泽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像初春解冻后沉入河底的石头。他望向远处那片在夜色中无声溃败的雪原,那些曾经覆盖一切的纯白正在消融、污浊,露出底下深藏了一个冬天的、真实而残酷的大地。“就像这雪……盖得再厚实,也总有化掉的一天。露出来的,是好是歹,都得认,都得接着。”
王五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着身边年轻人脸上那褪去了彷徨、逐渐沉淀下来的坚毅轮廓。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丝冰冷锐利的寒芒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李承泽的肩膀。那力道依旧沉甸甸的,却不再仅仅代表着赞许,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托付。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在星光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挡住了从山谷吹来的、带着尸腐气息的寒风。“回吧。丫头一个人,久了该怕了。”
李承泽跟着起身。双脚陷在冰冷的泥泞里,每一步拔起都带着湿冷的粘滞感。但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虚浮踉跄,而是像王五一样,踩得深,踏得稳。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正在消融的雪野——寒冬精心构筑的纯白幻境正在瓦解,露出其下真实而狰狞的疮疤。
洞口的双层门被拉开又关上,将凛冽的寒风和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暂时隔绝。洞内,土炕的余温尚未散尽,小雨蜷缩在狼皮褥子里,呼吸均匀,睡颜安宁。那点微弱的暖意和熟悉的烟火气包裹上来,像一道虽然单薄却真实存在的屏障。
王五径首走到角落,抱起一捆新柴,沉默地填进土炕的灶膛。橘红的火苗重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新添的寒意缓缓逼退。跃动的火光映着他沉默而坚硬的侧脸,也映着李承泽眼中那抹刚刚淬炼出的、如初融春雪般冷冽而清醒的微光。
寒冬的幻象己碎,春雪正在消融。前路泥泞而漫长,但握刀的手,终于知道了该指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