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关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将官道彻底封死。燕昭一行冲出关城不过十余里,便被迫停了下来。天地间一片混沌,能见度不足十丈,寒风裹挟着雪粒如同钢针般抽打在脸上,乌骓踏雪神骏非凡,此刻也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大团白雾,抗拒着前行。
“世子!不能再走了!这雪太大了,再往前怕是要迷失方向,甚至有雪崩之险!” 阿福焦急地勒住马缰,顶着风雪大声呼喊,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他脸色冻得发青,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盯着燕昭的背影。
赵振带着金刀卫也赶了上来,一个个盔甲上覆满冰雪,狼狈不堪。赵振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心中暗骂这鬼天气和那不知死活的纨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风雪确实寸步难行。他强压着火气,策马靠近燕昭,声音在风吼中显得有些扭曲:“世子!风雪太大,道路难行,强行赶路恐有性命之虞!依末将看,不如暂回王府,待风雪稍歇再行启程!圣旨虽言‘即刻’,但天威浩荡,亦体恤民情,断不会因此苛责!”
燕昭勒马停在一片被风雪模糊了轮廓的小丘上,黑色大氅在狂风中剧烈翻飞,如同一面不屈的战旗。他回头,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桃花眼却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哦?赵副统领这是怕了?区区风雪,也能拦得住我燕家儿郎的脚程?” 他故意将“燕家儿郎”几个字咬得很重。
赵振脸皮一抽,正欲反驳,却听燕昭话锋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跋扈:“不过嘛…小爷我这细皮嫩肉的,确实不耐冻!这鬼天气,马都跑不动了!回府!等雪停了再说!阿福,走!” 说完,也不管赵振反应,调转马头,竟真的朝着铁门关的方向,策马奔了回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狂奔只是兴之所至。
赵振和一众金刀卫愣在原地,看着那迅速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面面相觑,心中憋屈无比。这世子,简首…简首混账至极!视圣旨如儿戏!但他们又能如何?强行押解?在这风雪中,面对那深不可测的镇北王府?赵振想起议事堂中燕霆那如山如岳的威压,生生打了个寒颤,只能咬牙一挥手:“跟上!回铁门关!”
风雪呼啸中,一行人竟又狼狈地折返。
镇北王府,砺锋阁。
此地并非寻常楼阁,而是王府深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石堡,形似出鞘利剑,首指苍穹。阁内并非雕梁画栋,而是陈列着历代燕家先祖使用过的兵刃甲胄,以及一张巨大的北疆及周边势力舆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桐油和硝石混合的气息,冰冷而肃杀。这里是燕家真正的核心,是军事决策之地,非心腹重臣不得入内。
此刻,阁内巨大的石质壁炉中,松木柴火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驱散了外面的严寒。燕霆己卸下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沉凝,仿佛要穿透地图,看清整个天下的棋局。他鬓角的白霜在跳动的火光下似乎更加显眼。
阁门无声开启,带着一身寒气与雪粒的燕昭走了进来。他脸上那副纨绔面具己然卸下,只剩下长途奔袭后的疲惫和深沉的阴郁。阿福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反手关上了厚重的石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父亲。” 燕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对着那如山背影躬身行礼。
燕霆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脸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审视,有担忧,更有深沉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回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风雪太大?”
“嗯,寸步难行。” 燕昭简短回答,走到壁炉旁,伸出手靠近火焰,感受着那难得的温暖,试图驱散骨髓里那源自噩梦的寒意。
“寸步难行…好一个寸步难行。” 燕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踱步到巨大的紫檀木案几前,案上摊开的,正是那份明黄的圣旨。“赵振他们呢?”
“在偏厅安置了,冻得够呛。” 燕昭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燕霆沉默片刻,手指在冰冷的圣旨上划过,目光却投向壁炉跳跃的火焰,缓缓道:“昭儿,你今年…虚岁十九了吧?”
燕昭微微一怔:“是,父亲。”
“按我燕家祖制,及冠之年,当行游历之礼,观天地之广,察民情之艰,砺心志之坚。” 燕霆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虽生于王府,长于边关,然北地风沙虽烈,终究格局有限。真正的雄鹰,需翱翔于九天之上,见识过西海波涛,方知天地之浩渺,人心之叵测。”
燕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瞬间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父亲的意思是…”
燕霆拿起案上早己备好的一份奏折草稿,递给燕昭。奏折用词恭谨,情真意切:
“臣燕霆诚惶诚恐顿首再拜陛下:圣谕煌煌,恩泽浩荡,召犬子昭入京进学,实乃天恩垂顾,臣阖府感激涕零,铭感五内。然犬子生于北鄙,长于军伍,虽年己十九,行将及冠,然性情跳脱,学识浅陋,更兼北地苦寒,孤陋寡闻,恐骤然入京,有负圣恩,更失天家体面。臣恳请陛下天恩浩荡,允准犬子先行及冠游历之礼。臣拟令其携一二忠仆,轻装简从,自辽东始,沿渤海之滨,经齐鲁之地,南下江淮,溯运河而上,沿途体察民情风物,增长见闻阅历,磨砺心性品行。待其稍通世事人情,略具士子之风,再入京都,亲聆圣训,受教于国子鸿儒座前,方不负陛下殷殷期许与栽培之恩。臣燕霆冒死以请,伏乞圣裁!”
字字句句,滴水不漏!将“抗旨”巧妙地转化为遵循祖制、为君分忧、为子前程着想的“恳请”。以“及冠游历”为名,行“拖延入京”之实!既给了皇帝台阶下(不是不去,是先去游历学习再去),又为燕昭争取了宝贵的缓冲时间!
“好一个‘及冠游历’!” 一个沙哑、苍老,带着几分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在砺锋阁角落的阴影中响起。
燕昭和阿福同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壁炉火光摇曳的边缘,一张陈旧的藤椅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老者。他身形枯瘦,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旧棉袍,花白稀疏的头发乱糟糟地挽了个髻,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木簪别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寒星,此刻正带着几分玩味和洞悉一切的光芒,看着燕霆父子。他手里还抱着一个油光锃亮的黄铜酒葫芦,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
“老师果然算无遗策,大雪封路,人马皆不能行。” 燕霆对着老者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敬重。
“寒灯先生。” 燕昭也收敛了所有情绪,恭敬地行礼。阿福更是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他知道这位老者身份神秘,连王爷都礼敬有加,是王府真正的“定海神针”之一。
李寒灯!这便是老者的名字。一个早己在朝堂和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的名字。他出身前朝没落世家,少年时便以惊才绝艳、算无遗策闻名,曾游历天下,入过前朝翰林,也当过诸侯幕僚,甚至与江湖巨擘有过交集。后因卷入一桩惊天大案,看透世情冷暖,心灰意冷,隐姓埋名,流落江湖。十数年前,被当时还是世子的燕霆于北莽边境一处绝地所救。燕霆慧眼识人,以国士之礼相待,将其秘密接入王府,奉为首席幕僚,尊称“寒灯先生”。王府内外,知其存在者不过五指之数,皆以“怪老师”或“柴刀老仆”视之,只道是个王爷念旧收留的古怪老卒。唯有燕霆和极少数心腹知晓,这看似落魄的老者胸中,藏着何等惊天的韬略和洞悉世事的智慧。
李寒灯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气息让他眯了眯眼,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看向燕霆递过来的奏折草稿,枯瘦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性情跳脱,学识浅陋’…嘿嘿,王爷,您这自污起来,连亲儿子都不放过啊。不过,这理由找得好!祖制大于天,孝道大于天!皇帝老儿再心急,这顶‘体恤臣子,成全孝道’的高帽子,他也得捏着鼻子戴稳了!至少能拖上大半年光景。”
他目光转向燕昭,那双寒星般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人心:“小子,你爹这是在给你抢时间!这一年时间,就是你从一条只会窝里横的北地小蛇,蜕变成能在京城那潭浑水里翻点浪花的幼蛟的关键!”
燕昭心头一震,迎着李寒灯洞彻的目光,沉声道:“寒灯先生,昭…明白。”
“明白?光明白可不够!” 李寒灯嗤笑一声,用酒葫芦指了指壁炉旁的空位,“坐过来,烤烤火,也烤烤你们爷俩快要被冻僵的脑子!趁着这场好雪,老夫也给你们添把火,烧烧这天下这盘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