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裹挟着尾气和灰尘,扑面而来。傅司霆扶着冰冷粗糙的医院外墙,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撕扯都让额角的伤口和灼热的胸腔传来尖锐的痛楚。阳光刺眼,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无处遁形的冰冷。
茫然。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茫然吞噬了他。
去哪里?他还能去哪里?
他低下头,摊开汗湿的掌心。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被攥得变形,湿透的丝绒在干燥的空气中变得僵硬板结,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不敢打开它,不敢看里面那支笔。那支笔是烧红的烙铁,是刺穿他心脏的冰锥,是他所有错误和悔恨的物证。
“咕噜……”
腹中传来一阵强烈的、痉挛般的鸣叫。饥饿感像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着他的胃壁。伴随着饥饿而来的,是更加深刻的、令人眩晕的虚弱感。他这才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他粒米未进,只灌了一肚子的雨水和绝望。
钱。
这个字眼再次像冰冷的巨石砸下。医药费,老张垫付的救护车费……还有此刻,他急需的,能让他暂时活下来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摸向西装内袋——空空如也。所有的口袋都空空如也。连那个仅存的、装着苏晚冰冷告别信的皮夹,也早己不知所踪。他像被剥光了所有外壳的软体动物,赤裸裸地暴露在初秋的寒风和饥饿的獠牙下。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一家小小的便利店,明亮的橱窗里堆满了面包、饭团、矿泉水。食物的香气隔着马路,混合在汽车尾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却像最残忍的嘲讽,刺激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袋。
他需要钱。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
去哪里弄钱?
傅司霆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运转着,过滤着所有残存的人脉和可能。林峰那张充满怨毒和嘲讽的脸清晰地浮现出来。其他所谓的“朋友”?那些曾经在他面前谄媚逢迎的面孔,此刻只会比林峰更加避之不及。银行?他早己是失信黑名单上的名字。借贷?只会把他拖进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泥潭。
只剩下……最原始、最卑微的方式。
他的目光,投向街道尽头。那里,巨大的广告牌被脚手架覆盖着,隐隐传来金属敲击的声响。更远处,有低矮的、被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工地轮廓。灰尘和水泥的气息,顺着风飘来。
体力。他只剩下这具还残存着一点力气的躯壳。
傅司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傅司霆”的挣扎和矜持,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灰暗取代。他拖着沉重疼痛的身体,一步一踉跄,朝着最近一处传来施工噪音的方向走去。昂贵的、沾满泥污的西装和手背上干涸的血迹,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他低着头,紧攥着那个丝绒盒子,像攥着最后一点无法丢弃的耻辱,朝着那片灰尘弥漫、代表着最底层劳作的灰色地带挪去。
***
“云顶天阙”项目工地。
巨大的“停工整顿”红色告示牌,像一块丑陋的伤疤,钉在项目入口锈迹斑斑的铁门上。围挡内部,却并非一片死寂。几栋主体结构封顶的灰色混凝土大楼如同沉默的巨兽矗立着,楼体上悬挂着褪色的、印着傅氏集团巨大Logo的横幅,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工地上堆满了散乱的建材、废弃的模板和生锈的钢筋,灰尘在稀薄的阳光下飞舞。
并非完全停工。一小撮人正在工地一角清理着建筑垃圾和废弃物料。监工是个穿着脏兮兮迷彩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姓王,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工人,把断裂的砖块和水泥碎块装上一辆破旧的三轮车。
傅司霆站在围挡入口的阴影里,看着这片狼藉、混乱、弥漫着汗水和灰尘气息的景象。这里曾是他雄心勃勃打造的地标项目,是他傅氏帝国版图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如今,它成了他失败的墓志铭,而他,却要在这里,用最卑微的方式,换取一口活命的食物。
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西肢百骸。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腥甜。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水泥粉尘和铁锈味道的空气,迈步走了进去。
“喂!干什么的?!”王监工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穿着破烂西装、额角带伤、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人,立刻警惕地吼了一嗓子,粗鲁地上下打量着他,“这里不能进人!没看见停工牌子吗?滚出去!”
傅司霆的脚步顿住。王监工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像无形的耳光扇在他脸上。他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熟悉的、属于上位者的暴戾,声音嘶哑地开口:“我……找活干。”
“找活干?”王监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挺着肚子走近几步,目光更加放肆地在他身上扫视,“就你?穿得跟个丧门星似的,还带着伤?搬砖?扛水泥?你行吗?”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傅司霆的鼻尖,“看清楚,我们这不要吃干饭的废物!”
废物。
又一个精准刺入心脏的词。
傅司霆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额角的伤口也传来阵阵抽痛。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拳砸在对方那张油腻鄙夷的脸上。
“我能干。”他再次开口,声音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搬砖,清垃圾,都可以。只要……给钱。”
“给钱?”王监工绿豆般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觉得这个落魄的“体面人”身上或许还能榨出点油水,或者纯粹是想找点乐子。他摸着下巴,嘿嘿一笑:“行啊!看你小子细皮嫩肉的,别干两下就趴窝!看见那边了吗?”他粗短的手指指向不远处一堆小山似的断砖碎块,“去!把那些烂砖头给我清到三轮车上去!清干净了,给你……三十块!”他报出一个近乎羞辱的价格。
三十块。
傅司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曾经他一顿饭的花销都不止这个数字的百倍千倍。而现在,这三十块,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堆断砖碎块走去。昂贵的皮鞋踩在碎石和尘土上,每一步都留下狼狈的印记。
砖块沉重而粗糙,边缘锋利。傅司霆弯下腰,试图一次抱起几块。额角的伤口因为用力而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高烧未退的身体异常沉重,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将几块沉甸甸的断砖抱在怀里。粗糙的砖面摩擦着他早己磨破的手掌边缘,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砖灰簌簌落下,沾满了他的西装外套和头发。
他踉跄着走向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将砖块重重地扔进车斗里,发出沉闷的声响。灰尘瞬间扬起,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身体摇摇欲坠。
“啧啧啧,我说什么来着?废物点心!”王监工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幸灾乐祸地看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没用的东西!连个娘们都不如!就这还想赚钱?趁早滚蛋!”
其他几个干活的工人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好奇地看着这个格格不入的“新人”。眼神里有麻木,有好奇,更多的是看热闹般的冷漠。
傅司霆充耳不闻。他抹了一把被灰尘和汗水糊住的眼睛,再次弯下腰。疼痛,虚弱,饥饿,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的巨大悔恨,如同无数条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但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弯腰,抱起沉重的砖块,踉跄走向三轮车,扔下。再弯腰……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滑落,混着灰尘,流进额角伤口的边缘,带来一阵阵刺痒和灼痛。手背上被针头扎破的地方,在粗糙砖块的摩擦下,又开始渗出血丝,染红了灰扑扑的砖面。昂贵的西装外套被砖灰和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此刻狼狈到极致的轮廓。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阳光似乎变得毒辣起来,烤着他滚烫的皮肤。就在他再次抱起几块沉重的断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支撑不住时——
“住手!”
一个清冷、熟悉到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女声,穿透了工地的嘈杂和灰尘,清晰地响起!
傅司霆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抱着沉重的砖块,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点点转过身。
工地入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南惜。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米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长发随意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装工具的布包。阳光勾勒出她清瘦却异常挺首的侧影。她站在那里,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精准地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怀里抱着的沉重砖块上,落在他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上,落在他额角被汗水浸透、边缘翻卷的绷带上。
她的出现,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工地的浑浊和喧嚣,也劈开了傅司霆早己麻木的神经!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的羞耻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像被扒光了所有遮羞布,赤身地暴露在她冰冷的目光下!抱着砖块的手臂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沉重的砖块几乎脱手砸落!
王监工也愣住了,看清来人后,脸上立刻堆起了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去:“哎哟!南老师!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不是说好下午我们把那批清理出来的碎瓷片给您送过去吗?这地方又脏又乱的,别弄脏了您的衣服!”他搓着手,语气恭敬得近乎卑微,与刚才对傅司霆的刻薄判若两人。
南惜没有看王监工,她的目光依旧落在傅司霆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没有同情,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疏离和审视,仿佛在看一件需要评估价值的残破古物。
傅司霆在她的目光下,感觉自己像烈日下的雪人,正在飞速地融化、崩塌。他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他想扔掉砖块,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海啸,几乎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站立”的姿态。
南惜终于移开了目光,看向王监工,声音平静无波:“王工,这批瓷片比较特殊,需要尽快做初步清理。我顺路过来看看进度。”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快了快了!南老师您放心!我们这就加紧弄!”王监工连忙保证,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讨好地指了指僵立在砖堆旁的傅司霆,“对了南老师,您看这……这新来的小子,笨手笨脚的,干点活磨磨蹭蹭,还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看着就晦气!要不……”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