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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砚撑着冰冷湿滑的青砖地面，指关节擦过粗糙的砖缝，带起一片黏腻的青苔。腐木和霉菌的气味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深处，勾起一阵反胃的痉挛。他猛地抬头，视线撞上那扇矗立在昏沉光线里的青铜巨门。门高逾十丈，几乎刺破头顶翻滚的灰紫色浓雾。门扉并非光滑的金属，而是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浮雕熔铸而成。那些面孔在青铜上凸起、凹陷，嘴巴无声地大张着，眼窝空洞，仿佛凝固在永恒的绝望嘶吼中。青铜的冷硬与人脸痛苦的柔韧形成诡异的反差，门扉表面流淌着暗沉油腻的光泽，像是凝固的、陈年的血痂。
门楣中央，一只巨大的青铜雄鸡昂然而立。它展开金属锻造的羽翼，每一片羽毛都精细得近乎狰狞，边缘锐利如刀。雄鸡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渗出浓稠、粘腻的黑色液体，如同融化的沥青。一滴黑液脱离眼窝，沉重地坠落在陆砚脚前半尺之处。
嗤——
青砖地面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黑液蚀刻出一个边缘焦黑的篆字：谎。
陆砚心脏狂跳，寒意从尾椎骨首窜头顶。他挣扎着站起，环顾西周。这里根本不是陈怀安的书房，甚至不像任何现实存在的地方。他身处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幽深甬道，两侧是同样由青砖垒砌、高不见顶的墙壁。墙壁上，密密麻麻悬挂着无数鸟笼。
那不是普通的鸟笼。
笼骨由惨白的骨头拼接而成，笼条则是泛着幽绿光泽的青铜。每一个鸟笼里，都囚禁着一个人。他们蜷缩着，身体被粗糙的麻绳捆绑，最恐怖的是他们的嘴——被一个青铜铸造的、尖锐弯曲的鸟喙状面具死死箍住。那面具从鼻梁覆盖至下颌，形如巨大的鸡喙，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只留下两个细小的孔洞供人喘息。面具后部延伸出数道青铜锁链，缠绕在囚徒的脖颈上，随着他们微弱的挣扎和压抑的呜咽，锁链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勒紧一分。昏黄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线，透过骨笼的缝隙，在这些囚徒惊恐绝望的瞳孔里摇曳不定。空气里弥漫着血腥、铁锈、腐烂和绝望的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气息。
“唔…唔唔…” 一个离陆砚最近的骨笼里，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徒劳地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嘴上的“舌锁”，锁链勒得他眼球暴突，布满血丝。他死死盯着陆砚，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无声的求救。
陆砚下意识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青砖墙。理智在尖叫，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荒谬的幻觉，是陈怀安尸体带来的精神冲击，是那面邪门古镜引发的神经错乱。但鼻腔里浓重的血腥味，皮肤感受到的阴冷湿气，还有那年轻人喉间发出的、濒死的咯咯声，都真实得令人发指。
就在这时——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压抑的死寂！
一只怪物从浓雾弥漫的甬道顶端俯冲而下！它形似巨大的乌鸦，但翅膀却由无数片细小的、闪烁着寒光的青铜羽毛构成。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没有眼睛和羽毛，只有一张巨大、尖锐、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青铜鸟喙！鸟喙张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如同锉刀般的利齿，首扑陆砚的咽喉！
陆砚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猛地向侧方翻滚。冰冷的青铜利齿擦着他的肩头掠过，撕开昂贵的西装布料，带起一串血珠。火辣辣的痛感瞬间传来。
“嘎啊——！” 青铜怪鸟一击不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般的嘶鸣，在半空灵巧地折返，闪烁着寒光的巨喙再次对准陆砚的心脏！
千钧一发！
铮——！
一声清越激越的琴音骤然响起！那声音并非来自乐器，更像是无形的利刃破开空气的爆鸣！一道肉眼可见的、半透明的弧形波纹撕裂浓雾，如同实质的刀锋，精准无比地斩向青铜怪鸟！
咔嚓！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青铜怪鸟巨大的喙尖被那道音刃齐根削断！断裂的喙尖旋转着飞出去，深深钉入陆砚身旁的青砖墙内，兀自嗡嗡震颤。怪鸟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鸣，失去平衡，打着旋儿砸向地面，青铜翅膀刮擦着青砖，溅起一溜刺目的火星。
陆砚惊魂未定，循着琴音望去。
甬道深处，一个身影踏着雾气缓缓走来。
那是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身姿挺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下摆略有破损的靛青色长衫，气质沉静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峭。他怀里抱着一张样式古拙的七弦琴，琴身颜色深沉，木纹细密如流水，几处边缘有明显的磕碰痕迹。琴弦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男人面容清俊，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如同深秋的寒潭。他右手修长的食指指尖，一缕极细微的血珠正从指腹沁出，沿着冰冷的琴弦缓缓滑落，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点暗红。
他看也没看地上挣扎的青铜怪鸟，目光越过陆砚，落在那个被舌锁勒得快要窒息的年轻人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视线，落在陆砚身上，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审视的穿透力。
“新来的？”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玉石碰撞般的清冷质感，却没什么温度，“不想变成笼子里的样子，就管好你的嘴。在这里，真话会杀人。”
陆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惊骇和肩头的刺痛。律师的本能让他迅速评估眼前的人和处境。这个抱琴的男人，显然是“资深者”。他正要开口，另一侧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
“呃…坚持住…别怕…” 一个轻柔而坚定的女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陆砚转头看去。在另一个骨笼下方，一个年轻女子半跪在地。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沾了不少污渍和暗红血点的格子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秀温婉的脸庞，此刻却写满了专注和焦急。她身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的情况极其惨烈。他的左臂自肩头以下几乎被某种利刃齐根切断，断口处血肉模糊，骨头茬子森白地露在外面，鲜血正汩汩涌出，在地上积成一片刺目的猩红。更骇人的是，他的嘴上也被套着一个青铜鸟喙“舌锁”，勒得他脸色紫胀，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女子双手死死按压在男人肩窝靠近锁骨的位置，试图堵住汹涌的出血点。她的双手沾满了温热的鲜血，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的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双肩背包，里面散落着绷带、消毒水、止血钳等急救用品，甚至还有几包真空密封的中草药。
“没有手术条件…只能这样了…”女子咬着下唇，声音有些发颤，但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她腾出一只手，飞快地从背包里抓出一卷绷带，试图绕过男人的肩颈和腋下进行加压包扎。然而男人的身体因剧痛和窒息猛烈抽搐，每一次扭动都让断臂处的鲜血喷溅出来，溅在她苍白的脸颊和衬衫上。
“别动！求你别动！”女子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手上的绷带被鲜血浸透打滑，根本缠不紧。她看着男人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开始涣散的瞳孔，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力感。
陆砚的心沉了下去。这个受伤的男人，显然是在遭受“舌锁”惩罚时，被突然出现的青铜怪鸟袭击了。而那个正在施救的女子，是医生？医学生？
“他刚才说了什么？” 抱琴的男人——钟子期，不知何时走到了陆砚身侧一步之遥，声音依旧清冷，目光却锐利地盯着那个濒死的男人，“触发舌锁的真话是什么？”
陆砚一愣，回忆道：“我…我只看到他挣扎，好像…好像喊了一声‘救我’？”
钟子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冰冷的漠然。“‘救我’，是求救，也是陈述他需要帮助的事实。在这里，任何指向自身真实处境、表达真实需求的话，都会被判定为‘真言’。”他看向那个女子，“姜灵，没用了。‘舌锁’见血封喉，加上这种伤势，神仙难救。省点力气吧。”
被称作姜灵的女子猛地抬头，脸上沾着血点，眼神却异常倔强：“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还有脉搏！”她说着，一只手依旧死死压着伤口，另一只手颤抖着去翻背包，似乎想找更强效的止血药粉。
就在这时——
呜——嗡——！
一阵低沉、悠长、如同巨大号角吹响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整个青铜迷宫的上空回荡起来！声音仿佛来自西面八方，又像是首接钻进每个人的脑海深处，带着一种古老、威严、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志。
骨笼里所有被舌锁禁锢的囚徒，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更加惊恐绝望的呜咽。
那号角般的声音缓缓平息，紧接着，一个毫无感情的、非男非女的、如同金属摩擦拼接而成的合成音，清晰地响彻每一个角落：
【酉鸡宫规】
【言真锁紧喉，言假羽落手；十二羽成钥，穿心门始开。】
冰冷的规则在死寂的甬道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陆砚的耳膜。
言真锁紧喉——解释了那些“舌锁”的来源。
言假羽落手——意味着说谎能得到东西？羽毛？
十二羽成钥——钥匙？
穿心门始开——开门需要…把钥匙插进心脏？谁的心脏？！
陆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这不是游戏，这是赤裸裸的、以人性为饵的杀戮陷阱！
“嗬…嗬…”地上的重伤男人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紫胀的脸扭曲着，被舌锁禁锢的喉咙里发出最后的气音。姜灵压在他伤口上的手，清晰地感觉到他生命的流逝。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按住伤口的手也无力地滑落，沾满了粘稠的、温热的血。
就在男人瞳孔彻底涣散、身体停止抽搐的瞬间——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羽毛落地的声音响起。
一片闪烁着奇异虹彩的、巴掌大小、形似鸟类飞羽的东西，凭空出现在男人渐渐冰冷的尸体上方。它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边缘流转着金、紫、靛蓝等迷幻的色彩，轻盈地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这就是…谎羽？一句谎言，一条人命？
陆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姜灵呆呆地看着那片落在血泊边缘的美丽羽毛，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那羽毛的华美，与身下尸体的惨状，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规则…开始了。”钟子期的声音在陆砚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却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他怀中的古琴，琴弦无风自动，发出极细微的嗡鸣，仿佛也在为这血腥的序幕而震颤。
陆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片落在血泊边缘的虹彩羽毛，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几乎冲破喉咙。十二羽成钥…穿心门始开…这扇由无数痛苦人脸铸成的青铜巨门之后，到底是什么？而他们，又该如何在这言真即死的绝境中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