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底下那点裹着荷叶的麦饼香,在柴火、人汗和牲畜气杂混的集市风里,没过多久就被飘着走的草根子味儿压散了。饼心子烙得焦黄厚实的韧劲儿还黏在齿根上,林烽倚着粗糙的树干纹理嚼完了最后一点碎边角,指头拈走嘴角沾的一小粒芝麻,手指肚一碾,弹进旁边泥地缝里。
旁边苗月儿小半个麦饼还剩着点芯子托在荷叶上,没动。她那眼珠子没往人堆里瞄,倒是沾着芝麻星子的指头又溜到了脚边那个藤篓子底下,在干草缝里捻了一小圈。林烽眼角余光扫见那篓子里头有点扎眼的暗红碎渣滓,像是块浸透了陈酱的硬痂皮子,小指甲盖那么大,被草梗子半埋着。
是血玉桃煞那油膏壳子里掉下来的零碎,沾着点没熬净的焦甜气。林烽鼻尖耸了下,嗅到那点子隔着草叶都刺人的味儿。苗月儿捻着它,指头微微蜷了蜷,很快又塞回草根底下,那点焦甜涩气被摁死在了篓子角。她再抬眼时,神色淡淡的,撕了条饼心就塞进嘴,慢慢嚼着。
篓子口边上,几片垫底的陈桔皮、一把苦杏核碎瓣子发着干硬的苦气,倒把那点残留的桃煞闷气压得严实实。林烽喉咙动了下,也没多问,伸过手去,挺自然地拿过她手里那张被风吹凉了大半的剩饼叶子。“给我,”他说,“这边晒着了,腿过去挪个阴凉地儿。” 麦饼芯子被太阳斜射着烤得烫边,他不怎么讲究地把半块饼子三两口卷进嘴里咽了,顺手把沾油光的荷叶也团成球抛进不远处的瓦片灰堆里。
苗月儿瞅他那利索劲儿,嘴角弯了下,拍掉指尖沾的芝麻粒,拎起轻飘飘的藤篓子跟着走。林烽避开路当间吆喝着提鸡笼子的汉子,往集外缘靠寨墙根的稀拉人堆里走。那儿稀稀落落支着几个卖杂货的小摊,东西摆得杂,没几个主顾。靠墙角有片被几块大青石墩子圈出来的角落,旁边是个搭得歪歪扭扭的草棚子,卖些山里老汉挖的野根草把子。棚子后头靠着墙根种了几杆瘦伶伶的老竹竿子,竹影细碎地筛在地上,落下一块难得的凉影子。
两人走到那块石头墩子边,靠着寨墙上糊的干土泥疙瘩坐下了。晒了大半天的墙泥吸饱了太阳,挨着人后背温吞吞地烘着,烘得筋骨缝里被山风吹僵的血气都松快了几分。林烽闭了下眼,背后墙疙瘩的热气顺脊沟子攀上去,腰侧贴肉的那块让厌鬼钉烙过的地方也散着点冷下去的微凉。挺好,冰火两冲的劲儿都在皮肉底下揉和了。
苗月儿从藤篓里摸出那个深酱色的小陶罐,揭了罐口封的油纸。一股子沉厚得有点腻的橘子皮混着姜片的辛香气冒出来,底下沉着层稠厚的褐黄色药膏。她用指头挑出一团暗黄的稠糊状东西,手心焐了下热乎劲儿,就要往林烽左袖口撩起一点露出的手肘破口子上抹。那旧口子是前些日子叫崖壁青石棱子剐的,不深,但一首没好利索。
林烽手腕子下意识缩了下,没让她手搭上破皮:“我自己来。”声音不高,但调子稳。
苗月儿那点黄药膏子糊在指肚上没动,眼珠子在他手肘翻卷皮的伤疤口滑了一圈。那道寸许长的刮痕边缘新结的痂还嫩着,靠近骨头的皮肉颜色更深点,看着像是旧伤新痕叠在了一块。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这旧疤……看着有些年头了,筋络结的痂颜色不对……山瘴气沾过?”
林烽略一怔。这点旧伤在肘后头,贴着筋骨的褶子缝,寻常自己打拳擦药都未必细看。他嗯了声,把手肘平放到腿面上,袖管往小臂上推推,露出那点伤口:“前年进老牛岭背药材,掉进个沤了三辈子的瘴泥沟子,半边身子泡了半天。就这儿,沟里头有窝毒藤蔓的断茬子扎的。亏得里头沾着一半土,毒刺只扎透了点皮,没烂进骨头。”
他把那罐子药膏拿过来搁在膝头,学苗月儿的样子,挖了小团暗黄色的糊糊,两指捻着在伤口边缘细细匀开。药膏带着微温,指头肚碾开那劲不重,只把破口子和周围暗色的旧疤都浸上薄薄一层药黄光。“寨里配的老酱膏,里头还埋着点艾草灰和老藤茎粉,祛掉里头的瘴根毒最好。”他指节贴着自己皮肉蹭了圈。药膏沾上破口,那股子辛辣气渗进去,激得结痂口子底下有点热辣的酸麻。他绷了下小臂肌肉,那点酸麻劲儿化开了,反倒透出种熨帖的温热。
“好东西。”苗月儿看他利索劲儿,也不争,托着腮靠在膝上。篓子里的草梗子被风刮起来一根,粘上她挽到肘弯的靛蓝粗布袖口。林烽余光瞥见她没在意,反而指尖无意识地在篓边那几片干硬发卷的陈桔皮上点了点,又飞快地缩回去。
竹叶子影子在地上抖了几抖。棚子后头传来脚步声,是守草摊的老汉踩着双露了半截脚趾头的破布鞋蹋蹋走过来,挨近墙根底下晒他那两筐带湿土的野山药疙瘩。老汉袖口卷着,干树皮似的胳膊上沾着泥道子,指甲缝里塞满了新红的泥。他吭哧吭哧地把一挂挂山药倒腾到石头台阶边的空地上摊开,嘴里嘟嘟囔囔骂了两句天晴风大的话,听不清。
林烽药上得匀实了,拿块粗布帕子擦净指头尖的膏渍。他站起身,顺路迈到那老汉的草药摊前头蹲下了:“大爷,这山药根须子挺粗啊,背坡哪片老林子翻出来的?”
老汉正拿布头掸山药上的浮土,抬眼见是他,皱巴巴的脸就松了笑:“西沟子那岔道口!荒了十来年的老林口!那地方石头缝多,渗水!土又肥!就这样的山药根子长得好!吃进嘴里头没那股子干瘪柴味!”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林烽捻起块带须的断头山药块,泥沾手指上,红得润眼睛:“是好土。我爹以前也常熬山药粥,这老根挖出来得放两天阴着再熬才糯。”
“懂行!懂行!”老汉搓着满是泥点的手掌,眼往他身后不远石头墩子上坐着的苗月儿溜了下,“给自家妹仔熬点吃?润肺的!我这还有刚晒透的牛蒡根!煮水当茶喝也下火!给你搭上一扎?”
“谢大爷。”林烽笑着点头,挑了几根短实粗的老根,又从袖筒暗袋里摸出一小把零碎铜钱子搁在垫草的草筐边沿,不多不少。“下回大爷您留神老林口东头靠瀑布那石坎窝子,那缝子里有时能翻着好黄连头。”他没把山药塞自己篓,拎着那几根老根和硬邦邦扎成把的牛蒡根走回来,顺手递给苗月儿。
苗月儿接过,黄褐色的干牛蒡根在手里扎得挺硬,根须毛糙,一股子生涩的泥土混合着微苦的根茎气。藤篓子里剩的几片陈桔皮味被压住了。她低头,把那几根没剥泥的山药贴着篓边放好,再搁上那把干硬牛蒡。干瘪的草药堆里露着点之前从血玉桃酱麻布包浸下来的暗红油亮碎硬疤,像只趴草里的干血眼,又被牛蒡根子盖住了。她没再看那篓子角。
墙根暖,竹影摇动的光斑缓缓爬过藤篓口。寨子里午后的狗吠隔着几条泥巴路传来,懒洋洋拖得老长,又歇在风里。藤篓底那点暗红的桃煞残骸埋在一堆晒干的草药梗里,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