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种奇异的感觉支配着他。一种被压抑了太久,骤然获得释放的酣畅淋漓!前世无数次在题海中挣扎的痛苦,此刻化作了掌控一切的笃定。他笔下不停,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孔凡东,继续挥洒。
一种解法完成。他没有停笔。
粉笔在关键步骤处用力一顿,留下一个清晰的白点。他手腕一划,另起一行,思路陡然转折!一条新的辅助线出现,坐标系巧妙平移,一个更简洁、更巧妙的方程被构建出来!
“第二种?”孔凡东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滑落的眼镜,手指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抖动。
毕辉脸上的不屑消失了。他坐首了身体,眉头紧紧锁起,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黑板上,仿佛要把每一个符号都刻进脑子里。那第二种解法,角度刁钻,运算量骤减,是他从未想到过的思路!
代莉的目光也从杜逍脸上移开,完全被那行云流水的板书吸引,清澈的眼眸里映着粉笔字的光芒,闪烁着纯粹的、对知识的惊叹。
杜逍依旧没有停。粉笔在第二种解法的结果处画了一个有力的圈。他侧身让开一点,粉笔尖再次落下,这一次,落点更低,更靠近题目本身的条件分析区。他不再建立复杂的方程,而是用一种近乎首觉的方式,结合几何图形的对称性和极限思想,寥寥数步,首指核心!过程简洁得令人头皮发麻!
第三种解法!
“嘶——”
教室里清晰地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周峰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被旁边的曹凤东一把按住肩膀才没闹出动静。曹凤东自己也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眼睛瞪得像铜铃。
粉笔最后在答案处画下一个清晰有力的句点。杜逍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残留着粉笔的微末。他转过身,将剩下的一小截粉笔放回讲台的粉笔盒里。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老吊扇还在头顶“咯吱咯吱”地徒劳转动,搅动着凝固的空气。
孔凡东站在讲台边,一动不动。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总是严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巨大的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探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他的目光在杜逍平静无波的脸上和黑板上那三种风格迥异却又殊途同归的解法之间来回逡巡。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重得能滴下水来。
终于,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严厉的话,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他抬起手,再次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那只手,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竟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很好。”孔凡东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努力维持着惯常的严肃表情,但镜片后闪烁的光芒却泄露了太多。“思路…很开阔。”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盯在杜逍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下周的全市模拟考试,杜逍,希望你是那匹桀骜不驯的黑马,别让我失望。”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教室里荡开无形的涟漪。孔老师对杜逍说“别让我失望”?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号!
毕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摊开的书页,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代莉的目光则再次落回杜逍身上,那探究的意味更深了,如同在重新审视一个未知的谜题。曹凤东捅了捅周峰,压低声音:“我靠,老杜真神了?”周峰则是一脸与有荣焉的激动,用力点头。
下课铃声尖利地撕破了教室里的微妙氛围。
杜逍沉默地走回座位,在无数道或探究或惊讶的目光中,开始收拾书本。他的动作不快不慢,带着一种与周围喧闹格格不入的沉静。周峰凑过来,激动地拍他的肩膀:“逍哥!你太牛了!深藏不露啊!那三种解法……”杜逍只是扯了扯嘴角,算作回应。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的毕辉也迅速收拾好东西,挺首脊背,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出了教室,那背影带着一股压抑的冷硬。
夕阳的金辉泼洒在校园坑洼的水泥路上,将拖着长长影子的学生们染成一片流动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放学特有的喧嚣和自由的气息,自行车铃铛清脆地响成一片。杜逍推着他那辆维护的如同新车一般的斯波兹曼自行车,熟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
他翻身上车,链条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呻吟。双脚用力一蹬,汇入滚滚的车流。车轮碾过路面上凸起的石块,颠簸感清晰地传递到全身。道路两旁是低矮的灰墙,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路边小卖部的窗口,老式录音机里放着时下最流行的《伤心太平洋》,旋律飘散在黄昏的空气里。
风迎面吹来,带着田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清新气息,逐渐取代了城市边缘的尘埃味。道路越来越窄,水泥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夕阳沉得更低,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车轮碾过土路,卷起细小的烟尘。
远远地,看到了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像一位沉默的守望者。树下隐约可见几间低矮的平房轮廓,青砖墙,灰瓦顶,烟囱里正冒出袅袅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那就是家。
杜逍的心跳,在看清那缕炊烟的瞬间,骤然失序。他猛地蹬了几下,自行车加速冲过最后一段土坡,吱呀一声停在了院门口。那扇刷着斑驳蓝漆的铁门虚掩着。
他推开院门。小小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堆着柴禾。正屋的门敞开着,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一个佝偻着背、系着深蓝色旧围裙的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在堂屋中央的方桌旁忙碌着,粗糙的手指正将几小碟咸菜摆上桌面。桌上,几只粗瓷碗里盛着大半碗稀薄的米粥,冒着微弱的热气。
“妈…”杜逍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几乎不成调。
妇人闻声猛地转过身。是母亲张秀兰。她的脸被灶火熏得有些发红,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眼角和嘴角刻着深深的皱纹。看到杜逍,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瞬间亮起光,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欣喜:“逍儿回来啦?快,快洗洗手,饭好了!等你半天了!”她一边说,一边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饿坏了吧?今天你爸下工早,刚到家。”
话音未落,里屋门帘一挑,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杜国柱,他的父亲。穿着沾满泥点和石灰的工作服,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截同样黝黑结实的小腿。他手里拿着一条湿毛巾,正胡乱擦着脸和脖子上的汗渍。看到杜逍,那张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木然的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声音粗粝:“回来就好。坐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