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街人来人往。杜逍低头,紧紧攥着腰包带子,指节发白。银元轻微碰撞声,像嘲笑他的贪婪愚蠢。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
周奎安在前面沉默走着,枣木拐杖点着青石板,笃、笃、笃,每一步敲在杜逍心坎。代莉默默跟着,看看杜逍僵硬背影,又看看外公沉默侧脸,充满疑问却未开口。
走到博古斋门口,周奎安停下,转身。浑浊目光再次落在杜逍身上,似乎穿透皮囊,看到他心底秘密和恐惧。沉默几秒,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小子,记住今天教训。有些路,看着是捷径,底下埋的却是要命的坑。有些东西,拿着烫手,更要命。”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杜逍紧攥腰包的手。“进来吧。”
杜逍愕然抬头。
周奎安己转身走进幽暗店堂。代莉也惊讶地看着外公背影,又看看杜逍,示意他跟上。
杜逍心中五味杂陈,羞愧、茫然、一丝绝处逢生的侥幸。他深吸一口气,攥紧腰包,低着头,跟在代莉身后,第二次跨进了博古斋的门槛。
店堂依旧幽暗,陈旧气息混合着茶香。收音机里,单田芳的沙哑嗓音仍在讲述着英雄故事。周奎安己坐回他那张油亮的藤编躺椅,但并未躺下,而是腰背挺首,目光如炬地看着进来的杜逍。
“把东西拿出来,放柜台上。”周奎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杜逍依言,默默解下腰包,拉开拉链,将里面剩下的五十枚袁大头和五十枚孙小头,小心翼翼地倒在柜台那张深蓝色的绒布上。哗啦一声,银光流淌,堆叠起一座小山,在幽暗中静静闪耀。
周奎安站起身,踱到柜台后。他没有再用放大镜和试金石,只是伸出枯瘦但稳定的手,一枚一枚地拿起银元,凑到眼前,对着柜台上的灯光,极其仔细地审视着边缘。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手指在银元边缘那极其细微的凹陷处反复、感受。
杜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昨天周掌柜最后那复杂难辨的眼神,想起他今天说的话……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周奎安看得极慢,极认真。当他检视到大约十几枚时,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一枚一枚地检查下去。
代莉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看外公,又看看脸色苍白的杜逍。
终于,周奎安放下最后一枚银元。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杜逍,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袁大头,九十一个。孙小头,七十一个。还是昨天的价。” 周奎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点钱吧。”
杜逍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是质问?不是揭穿?而是……照单全收?还是昨天的价?
周奎安不再看他,转身打开那个沉重的铸铁保险柜,捧出几沓扎好的钞票。蓝黑色的一百元,黑茶色的五十元。他拿出那个边缘磨损的旧算盘,枯瘦的手指异常灵活地拨动起算盘珠。
噼啪作响。
“袁大头五十,每个九十,西千五。”
“孙小头五十,每个七十,三千五。”
“合计八千整。”
他放下算盘,开始点钞。动作依旧一丝不苟。八沓崭新的千元钞票(每沓十张一百元),厚厚一摞,放在柜台上深蓝色的绒布上,与旁边那座银山形成鲜明对比。
“点清楚。当面点清,离柜不认。” 周奎安的声音没有波澜。
杜逍的手有些颤抖。他拿起一沓钞票,笨拙地沾了点唾沫,一张张仔细清点。崭新的纸张边缘刮过指腹。八沓,每沓十张,正好八十张百元大钞,八千元整。
“对,没错。”杜逍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巨大的复杂情绪。
“东西归我。钱,你拿走。”周奎安将银元一枚一枚,缓慢而郑重地收进那个铺着软绒的深口木盒里。动作间,他枯瘦的手指再次在那细微的凹陷处停留了片刻,眼神晦暗不明。
杜逍默默地将那八沓沉甸甸的钞票,小心地装回那个深蓝色的帆布腰包。腰包再次变得鼓胀、沉重。但这重量,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刺痛。
“好了。”周奎安盖上木盒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杜逍脸上,那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
“回去好好念书,那才是你该走的路。”
杜逍的脸再次涨得通红。他紧紧攥着腰包的带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深深看了周奎安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羞愧,有恐惧,更有一种被看穿一切的狼狈。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谢谢……周掌柜。”
说完,他不敢再看一旁的代莉,更不敢再停留,像逃离一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审判之地,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出了博古斋幽暗的店堂。
门外阳光依旧刺眼。杜逍推起自行车,链条发出急促的“咔哒”声,不顾一切地蹬车冲出了古董街。周奎安最后那句话,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他的心上:“回去好好念书。那才是你该走的路。”
博古斋内,幽暗的光线中,周奎安沉默地坐在藤椅上,手中着那枚深口木盒。代莉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外公……那些银元……杜逍他……”
周奎安缓缓抬起手,制止了外孙女的询问。他的目光投向门口杜逍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咿咿呀呀的评书声里。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木盒光滑的表面,仿佛想抹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