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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锁发出生涩的“咔哒”声，金鑫推开了那扇漆皮剥落、带着铁锈味的防盗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廉价消毒水和隔壁油烟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一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一张布满污渍的折叠桌，一个塞满杂物的塑料衣柜，就是全部家当。墙壁斑驳泛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蒙尘的、光线昏黄的灯泡。这里，是他被冻结、查封一切后，所能找到的最廉价的栖身之所——城市边缘“城中村”深处的一个隔断间。从云端俯瞰江景的顶级公寓，到如今这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蜗居，不过短短数月。巨大的落差感早己被更深沉的麻木所覆盖，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离后的空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是电话，是短信。冰冷的系统提示，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XX市中级人民法院】金鑫，您己被限制高消费。再次提醒：不得乘坐G字头动车、飞机、列车软卧、轮船二等以上舱位；不得在星级宾馆、酒店等场所高消费；不得购买不动产或新建、扩建、高档装修房屋……”
“【XX银行信用卡中心】尊敬的客户，您的信用卡账户（尾号）因资信状况变化，己被冻结。请尽快清偿欠款，以免影响征信。”
“金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躲是没用的！再不还钱，后果自负！”——来自某个虚拟号码的催债短信。
“姓金的！别以为当老赖就没事了！我们知道你躲在哪！等着！”——赤裸裸的威胁。
金鑫看都没看，手指僵硬地划过屏幕，将手机丢在冰冷的折叠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债务？那些天文数字的欠款，像一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雪山，横亘在他眼前。酒店的28.5亿拍卖款，经过层层优先债权的瓜分（华兴银行、其他有抵押的债权人），能落到普通债权人和他个人担保债务上的，恐怕连零头都算不上。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前途？这两个字像是最恶毒的嘲讽。一片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看不到一丝光亮。
不能坐以待毙。求生的本能像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冰层下挣扎。他翻出仅有的、洗得发白还算干净的衬衫和一条褪色的牛仔裤换上。对着厕所里那块布满水渍、裂了条缝的破镜子，他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胡子拉碴，眼神空洞而布满血丝，只有一丝强行凝聚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求生意志。
他需要工作。最普通、最底层的工作。只要能换口饭吃，能支付这破屋的租金。
城中村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子外，就是一片相对热闹的街区，散布着各种小餐馆、便利店、快递驿站和劳务中介。金鑫走进一家贴着“急招洗碗工、服务员”的小饭馆。正是午市前的准备时间，油腻的地板，弥漫着隔夜饭菜和洗洁精混合的味道。
“老板，招人吗？”金鑫的声音有些干涩。
柜台后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胖男人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带着惯有的市侩审视：“招啊，洗碗工，包吃住，月薪三千二。能干不？能吃苦不？”
“能。”金鑫毫不犹豫。
“身份证带了吗？登记一下。”老板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登记表。
金鑫拿出身份证递过去。老板接过，随意地扫了一眼名字，又对着金鑫的脸比照了一下。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猛地皱起，眼神瞬间变得警惕而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金鑫？”老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就是那个金鼎集团的……老赖金鑫？！”
声音在嘈杂的饭馆里并不算大，但“老赖”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吸引了旁边几个正在择菜的服务员和后厨探头出来的杂工的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眼神，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
“滚滚滚！”老板像被烫到一样，把身份证猛地甩回给金鑫，脸上堆满了嫌恶，“我这儿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神！谁知道你欠了多少高利贷？别回头讨债的把我这小店给砸了！晦气！赶紧走！” 他一边说，一边挥手驱赶，仿佛金鑫身上带着瘟疫。
巨大的羞耻感瞬间烧红了金鑫的耳根。他抓起身份证，低着头，在那些无声却无比刺眼的目光注视下，狼狈地冲出了饭馆。身后传来老板刻意放大的嘟囔：“呸！老赖还想找工作？做梦去吧！”
他不死心。又走进一家快递驿站。
“招分拣员吗？”
“身份证看一下……金鑫？”驿站小哥看着手机上的某个APP查询页面（可能关联了失信名单查询功能），脸色变了变，把身份证递还，语气冷淡，“不好意思，人招满了。” 眼神里的回避说明了一切。
一家24小时便利店。
“招夜班收银吗？”
女店主看了看他递过来的身份证，又看了看他憔悴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疏离：“小伙子，我们这收银接触现金的……你这个身份……不太方便。抱歉。”
一家装修中的临街店铺，门口立着“招力工，日结”的牌子。
工头是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接过金鑫的身份证看了一眼，嗤笑一声：“金鑫？金家少爷？细皮嫩肉的，搬得动砖吗？别把腰闪了！再说，你这种‘名人’，我可不敢用，万一磕了碰了，回头再赖上我，说我虐待老赖？我可担不起！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拒绝。理由各异，眼神却如出一辙——警惕、鄙夷、疏离。“失信被执行人”、“老赖”的身份，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标签，牢牢地贴在他身上，将他彻底隔绝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连出卖体力、换取最卑微生存机会的门，都对他紧紧关闭。他像一个行走的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傍晚，天空阴沉，飘着冰冷的雨丝。金鑫如同游魂般在湿漉漉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街边巨大的商业LED屏，正在播放着财经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带着职业化的热情：
“……本台最新消息，备受瞩目的金悦滨海酒店资产包处置尘埃落定！国内顶级特殊机会投资基金——鲲鹏资本，以28.5亿元人民币成功竞得！据悉，这是本季度国内不良资产市场单笔金额最大的成交案例！鲲鹏资本首席法律顾问郑晶女士在接收采访时表示，此次收购基于对标的资产核心价值的深度研判和未来整合运营的清晰规划，鲲鹏资本将充分发挥其在资产盘活和运营提升方面的专业优势，致力于让这座地标性建筑焕发新生，实现社会价值与商业回报的双赢……”
屏幕上适时地切换画面：郑晶在某个高端会议场合的影像。她依旧是那副干练、冷静、无懈可击的精英形象，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眼神锐利而自信。背景画面闪过金悦酒店那标志性的帆船轮廓航拍图，下方打着醒目的“28.5亿”和“鲲鹏资本”的字样。
金鑫的脚步像被钉死在了湿漉漉的人行道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他仰着头，死死地盯着那块巨大的屏幕，盯着郑晶那张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脸，盯着那刺眼的“28.5亿”！
为什么是我？！
一个声音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疯狂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为什么偏偏是我金鑫，要承受这一切？家族的贪婪和错误，为什么要由我来背负这最沉重的枷锁？我签了字，可我只是一个被蒙蔽、被信任绑架的傀儡！我努力过，挣扎过，却像掉进蛛网的飞虫，越挣扎缠得越紧！为什么是我坠入这无间地狱，被剥夺一切，连做人的基本尊严都被践踏成泥？！
这个行业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屏幕上郑晶的身影，那个冷静的、高效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女人。她和她代表的“不良资产处置”，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绞肉机！将失败者的血肉、梦想、毕生心血，连同他们的尊严，一起无情地绞碎、剥离、评估、定价！然后，被那些手持资本权杖的“秃鹫”和“清道夫”，像在菜市场挑拣处理品一样，用最冷酷的计算，以最低廉的价格买走！他们谈论着“价值重塑”、“社会效益”、“商业回报”，用最光鲜的词汇，掩盖着最赤裸的掠夺本质！这个行业，就是建立在无数像他这样的失败者、破产者的累累尸骨之上！用他们的血泪和绝望，浇灌出冰冷的利润之花！
他们凭什么？！
一股滔天的、混杂着无尽屈辱和巨大不甘的怒火，如同沉寂己久的火山，在金鑫冰冷绝望的胸腔深处猛烈喷发！凭什么郑晶可以站在云端，用那样冷静、高效、甚至带着一丝施舍般“双赢”的姿态，宣判他家族的终结？凭什么鲲鹏资本可以用区区28.5亿，就夺走凝聚了金家几代人努力、耗费了无数资金心血的地标？凭什么他们可以精准地计算风险，榨取每一分价值，将别人的灾难变成自己的盛宴？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视他如尘埃，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吝啬给予？！
就凭他们手握资本？就凭他们深谙规则？就凭他们……是赢家？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金鑫喉咙里迸发出来！在冰冷的雨幕和街头的喧嚣中，这声音显得如此微弱，瞬间就被车流声和雨声淹没。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自己湿透的头发，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巨大的痛苦和不甘像海啸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凭什么？！他一遍遍在心里无声地嘶吼！凭什么他们可以如此轻易地夺走一切？凭什么我连活下去、像蝼蚁一样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最终都化为一片彻骨的冰凉。他无力地跪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溅起肮脏的水花。周围匆匆而过的行人投来诧异或漠然的目光，绕开这个跪在雨中的、状若疯癫的男人。
LED屏幕上，郑晶自信的影像己经切换成了其他财经新闻。金悦酒店的航拍图也消失了。但那冰冷的“28.5亿”和郑晶漠然的眼神，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为什么是我？
这个行业到底是什么？
他们凭什么？
这三个问题，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金鑫支离破碎的心。巨大的不甘和愤怒，在绝望的冰原上燃烧起幽蓝的火焰。他跪在冰冷的雨中，城市的霓虹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扭曲成一片片诡异的光斑。深渊的回响，不再是单纯的绝望哀鸣，开始夹杂着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被彻底践踏后反弹出的、带着血腥味的、不甘的咆哮。这咆哮无声，却在他空洞的胸腔里，掀起了毁灭与新生的风暴前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