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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合，将赵家沟废墟涂抹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灰影。篝火的光芒在几处勉强修补好的土屋间跳跃，驱散着些许寒意和死寂，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沉甸甸的、名为“狄人”的阴云。凌曦带回的狼牙箭簇，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在刚刚凝聚起一丝生气的流民心中，激起了滔天的恐惧巨浪。
凌曦顾不上自己后背火辣辣的疼痛，也顾不上处理石勇那再次崩裂、血肉模糊的手腕。她第一时间将带血的紫须草根茎捣碎成糊，混合着煮沸后温热的井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小芸。辛辣的药汁显然刺激了孩子的味觉，小芸在昏睡中蹙紧了眉头，发出微弱的抗拒呜咽。凌曦耐心地、一点点地哄着喂着，眼神专注而温柔。
药效发挥得比预想的快。
后半夜，小芸滚烫的额头终于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虽然依旧带着哮鸣音，但频率明显放缓，变得深沉了一些。那如同破风箱般撕扯的咳嗽也缓和了不少。当黎明灰白的光线透进破败的窗棂时，小芸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大眼睛里，久违的清明重新点亮。
“阿……姐……”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音节，从小芸干裂的嘴唇中溢出。不再是模糊的“娘”，而是带着依赖的“阿姐”。
凌曦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喜悦瞬间席卷了她。她轻轻握住小芸冰凉的小手，嘴角勾起一抹劫后余生的笑容：“嗯，阿姐在。小芸乖，再睡会儿。”
安置好小芸，凌曦才感到后背那三道爪痕如同烙铁般灼痛起来。她咬着牙，用石勇递过来的、浸泡了紫须草汁液的布条（他自己也敷着），艰难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石勇坐在一旁，沉默地嚼着最后一点干硬的草根（存粮彻底耗尽），猩红的眸子盯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荒原，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暴戾和警惕。那枚冰冷的狼牙箭簇，就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狄人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凌曦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决，“朔风部的游骑就在附近，赵家沟太显眼，无险可守。”
石勇没有回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代表同意的低吼。他活动了一下缠满布条、依旧剧痛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烦躁。伤，拖累了他。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声响，隐隐从西北方向的荒原尽头传来！那声音并非自然的雷鸣，而是……密集的马蹄声！而且越来越近！
“狄人！是狄人！” 一个负责在村口高处瞭望的年轻流民（狗剩）连滚爬爬地冲进土屋，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多！好多的马！朝这边来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小小的土屋！刚刚因为小芸好转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荡然无存！李婶紧紧抱住被惊醒、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芸。赵守田和其他几个男人抄起能找到的最简陋的“武器”——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块，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石勇猛地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带起一股腥风！他抓起地上的巨斧，猩红的眼眸瞬间燃起暴戾的火焰！那是对狄人刻骨的仇恨！他看向凌曦，只吐出一个字：“走！”
凌曦强忍背痛，一把抱起小芸，眼神决绝：“所有人！带上能带的东西！立刻从南边沟壑撤离！进山！快！”
命令如同惊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流民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在赵守田和李婶的嘶声催促下，慌乱地抓起仅有的破锅烂碗、几捆收集的枯枝、甚至几块充当工具的石头，跌跌撞撞地冲出残破的土屋，朝着废墟南面一道相对隐蔽的、通往更深山林的干涸沟壑涌去！
石勇没有立刻走。他如同门神般堵在村口唯一相对开阔的路径上，巨大的战斧拄地，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他要为撤离争取时间！哪怕多一息！
凌曦抱着小芸，跟在人群最后。她回头看了一眼石勇那如同山岳般孤独而决绝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废墟西北角——那里有一片被烧得焦黑的断墙，墙根处，一堆半掩在灰烬和碎瓦中的东西，在晨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异样的金属光泽！
不是狄人！狄人骑兵不会躲在那里！
凌曦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偏离了撤离的人群，抱着小芸快步冲向那堆断墙残骸！
靠近了！看清了！
那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几乎被鲜血和泥污浸透、破碎不堪的玄黑色轻甲的男人！他趴伏在断墙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他的背上插着几支折断的箭矢，身下的泥土被暗红的血液浸透了一大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束甲的一条皮带似乎被利刃划开，一个方形的、非金非木、雕刻着繁复虎头纹饰的金属印匣，从裂开的皮甲缝隙中滑落出来一半，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
帅印！
凌曦瞳孔骤缩！虽然不认识具体样式，但那印匣的材质、纹饰和佩戴位置，无不昭示着其主人身份绝不寻常！至少是一军统帅级别的信物！
“石勇！这边！” 凌曦朝着村口方向低喝一声，同时己经蹲下身，一手抱着小芸，另一只手探向那人的颈侧——冰冷！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搏动！
就在这时！
“唏律律——！”
凄厉的马嘶声和狄人特有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哨声，己经清晰可闻！烟尘在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腾起！
石勇庞大的身影如同狂风般卷到凌曦身边。他也看到了地上那个濒死的男人，以及他腰间半露的帅印。那双猩红的眸子瞬间眯起，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他认出了那玄黑色轻甲的制式！那是北疆边军的制式！是……狄人的死敌！但也是……麻烦的根源！
“狄人！是冲着这个来的！” 石勇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巨大的敌意和警告，巨手指向那半露的帅印，“救他必惹狄人追杀！不死不休！他们会像狼群一样追到天涯海角！”
他的意思很清楚：抛弃这个人！立刻走！带着这个累赘和帅印，所有人都得死！
凌曦的手指依旧按在那人冰冷的脖颈上，感受着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搏。她的目光扫过那枚象征着巨大麻烦的帅印，又扫过男人破碎甲胄上凝固的暗红血迹、背上折断的箭矢……最后，她的目光越过焦黑的断墙，望向南面沟壑——流民们仓惶逃命的背影如同蝼蚁，消失在沟壑的阴影里。抱着小芸的手臂传来孩子温热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
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烟尘滚滚，己经能看到狄人骑兵那标志性的皮帽和弯刀的寒光！
留下他？狄人找到帅印，或许会停止追击？不！更大的可能是屠尽目击者泄愤！或者，狄人根本找不到帅印，迁怒于赵家沟的流民！无论哪种，刚刚点燃的曦火，都将被彻底扑灭！
带走他？一个重伤垂死的累赘！一个移动的灾星！石勇重伤未愈，自己背上有伤，还要抱着小芸……如何带着他逃过狄人精锐游骑的追杀？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念头在凌曦脑海中激烈碰撞！前世急诊台上争分夺秒抢救生命的本能，与今生在这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的冷酷现实，如同两股洪流在她心中猛烈对冲！
狄人的呼哨声近在咫尺！甚至能听到弯刀出鞘的铮鸣！
凌曦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丝毫犹豫！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疯狂和绝对的清醒交织的光芒！她一把抓住那半露的帅印，用力塞进男人被血浸透的胸甲内侧，同时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他沉重的身体翻过来！
“石勇！帮我！” 凌曦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斩钉截铁，“狄人早要我们死！多把刀，多分生机！”
她死死盯着石勇那双燃烧着猩红火焰、充满不理解和暴怒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重锤：
“带上他！想活命，就信我！”
石勇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风箱。他看着凌曦那双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疯狂理智火焰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己经冲到废墟边缘、面目狰狞、挥舞着弯刀的狄人骑兵，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的咆哮！
“吼——！”
咆哮声中，石勇完好的巨臂猛地探出，如同铁钳般抓住了地上那个濒死男人的腰带！另一只手则顺势将抱着小芸的凌曦护在身侧！
他不再犹豫！拖拽着那个沉重的“累赘”，如同拖着一袋沉重的沙包，朝着流民消失的南面沟壑，爆发出最后的、惊人的速度，一头扎了进去！
几乎就在他们身影没入沟壑阴影的瞬间！
“嗖！嗖！嗖！”
数支带着凄厉尖啸的狼牙箭，狠狠地钉在了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箭尾兀自颤抖！
狄人骑兵如同旋风般冲入赵家沟废墟，马蹄踏碎了焦黑的梁木！为首的狄人百夫长勒住战马，碧绿的狼眼扫过空无一人的废墟和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干涸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血迹，以及几道新鲜的拖拽痕迹指向南面沟壑，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兴奋的狞笑。
“追！那个穿黑甲的杂种！还有他的帅印！就在前面！格杀勿论！” 他举起弯刀，用狄语狂吼着，一夹马腹，率先朝着沟壑方向狂追而去！
死亡的阴影，如同附骨之疽，紧随着亡命的脚步，扑向了莽莽山林。
沟壑深处，石勇拖着沉重的负担，护着怀抱小芸的凌曦，在崎岖湿滑的石缝和茂密的灌木中艰难穿行。身后，狄人骑兵的马蹄声和呼哨声，如同死神的狞笑，越来越近。
凌曦紧紧抱着小芸，感受着孩子微弱的心跳，也感受着身后那具被拖拽着的、冰冷身体传递来的、象征着无尽麻烦和……一线渺茫生机的沉重。
染血的刀，己然入鞘。
而挥向死神的锋刃，才刚刚出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