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甸甸地覆盖着曦火村。白日那场刻骨铭心的规则洗礼和石勇沉重的呼吸,被更深、更粘稠的疲惫与不安所取代。篝火渐熄,只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在寒风中苟延残喘般明灭,映照着蜷缩在简陋窝棚和断墙残垣下的身影。寂静中,压抑的咳嗽声、孩童睡梦中不安的呓语,还有远处废墟里不知名夜枭的凄厉啼叫,交织成一片令人心头发紧的底色。
凌曦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粗糙的墙面透过单薄的衣衫硌着她后背的爪痕,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卫铮递来的那块粗布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的锚点。身体的虚脱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意志的堤坝,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石勇那边暂时没有更糟的变化,但这微弱的“稳定”更像是在滚烫的炭火上维持平衡,随时可能倾覆。她必须休息片刻,哪怕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否则这具身体会在下一次危机来临前彻底崩溃。
就在她意识即将沉入那片混沌的黑暗边缘时——
“哇——!”
一声尖锐到变调的婴儿啼哭,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刺穿了夜的死寂!
紧接着,是更多孩童痛苦的哭嚎和呕吐声!成年人的惊呼、恐慌的询问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死水般的村落里炸开!
“栓子!栓子你怎么了?!”
“吐了!全吐出来了!脸都青了!”
“水!快拿水来漱漱口!”
“不行!他还在呕!呕的都是绿水啊!”
凌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所有的疲惫和昏沉在巨大的惊悸面前被瞬间驱散!她猛地睁开眼,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弹射而起,后背的爪痕因这剧烈的动作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她浑不在意,一把推开土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冲入冰冷的夜色中。
混乱的中心,是村中央那口新打出来不久、白天还承载着劫后余生喜悦的水井旁。几个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哭天抢地。火光晃动下,那些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剧烈地抽搐、干呕,嘴角挂着黄绿色的涎沫,小脸在火光映照下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地上是狼藉的呕吐物,散发着酸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味。
“怎么回事?!”凌曦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急迫,拨开慌乱的人群冲到近前。她一眼就看到杏儿怀里抱着的小石头,那是虎子的弟弟,此刻正翻着白眼,小小的身体痉挛般抖动。
“水…是井水!”一个抱着孩子、脸上涕泪横流的妇人指着水井,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娃儿们渴,睡前喝了新打的井水!就…就这样了!”
井水?!
凌曦的心猛地一沉,白天那井水清冽甘甜的模样瞬间被眼前惨状覆盖。她几乎是扑到井口,借着旁边人慌乱举起的火把光亮,探头向下望去。
井壁是新凿的痕迹,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水面在火光下微微晃动,映出她焦急而苍白的脸。然而,就在那晃动的光影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靠近水面的井壁处,似乎附着着一些极其细微、几不可查的、如同凝结糖霜般的淡黄色粉末!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这绝非天然之物!
“小芸!”凌曦猛地回头,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快!取水来!快!”
小芸早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小脸煞白,闻言一个激灵,飞快地抓起旁边一个空木桶,手忙脚乱地扔下井去,打了小半桶水提上来。
凌曦一把抢过水桶,凑到眼前。水面还算清澈,但当她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腻气味,混合着井水的土腥气,钻入鼻腔!
这气味…甜得诡异!甜得发腻!甜得令人心头警铃大作!
这绝不是她记忆中清冽的井水该有的味道!
“是毒!”凌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哭嚎和混乱,“井水被人下了毒!”
“毒?!”
这个字眼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开!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所有刚刚分到水还没来得及喝的人,都惊恐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水瓢、瓦罐,仿佛里面盛的不是水,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有人下意识地将水泼掉,有人则恐惧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天杀的!谁干的?!”
“王家堡!一定是王家堡的畜生!”
“水…水不能喝了!我们怎么办?!”
绝望的呼喊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甚。刚刚在铁律重压下凝聚起的那一丝微弱秩序和信任,在这突如其来的、首指生存根基的毒谋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无数双眼睛,带着恐惧、怀疑、愤怒,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因为生存受到威胁而变得凶狠的光芒,齐刷刷地聚焦在凌曦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白天空地上的依赖和羞愧,而是沉甸甸的质问和无声的压力——是你带我们打的这口井!是你制定的规则!现在水里有毒了!怎么办?!
凌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爪痕处的灼痛和眼前这巨大的危机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混乱的人群和地上痛苦抽搐的孩子。
“别慌!”她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暂时压下了最刺耳的哭喊,“听我说!想救孩子,就按我说的做!”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个燃烧正旺的火堆上,那里有烧火剩下的草木灰。
“草木灰!快!去把所有烧火剩下的草木灰都收集过来!越多越好!快!”她指向几个还算镇定的汉子。
她又看向小芸和几个妇人:“干净的布!凉开水!快!再去烧水!有多少烧多少!”
命令一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部分人立刻动了起来。收集草木灰的,跑去搬柴烧水的,现场混乱稍减,但恐慌和质疑依旧如同浓雾般笼罩。
凌曦不再犹豫,她快步走到一个呕吐得最厉害、己经有些意识模糊的孩子身边。孩子的母亲正抱着他六神无主地哭喊。
“扶住他!”凌曦蹲下身,语气不容置疑。她接过小芸气喘吁吁递来的一碗刚烧开又晾得温热的凉开水,另一只手抓过旁边汉子递来的一大捧细密的草木灰。
“你…你要干什么?”孩子的母亲惊恐地看着那灰黑的草木灰。
“救他的命!”凌曦没有解释,她动作迅捷而稳定。用木勺舀起一勺草木灰,混入温水中快速搅动,形成一种浑浊的灰黑色悬浊液。
“捏开他的嘴!”凌曦命令道。孩子的母亲颤抖着手,用力捏开孩子紧闭的牙关。
凌曦没有丝毫迟疑,将那碗散发着土腥和焦糊气味的灰水,小心而迅速地灌入孩子口中!孩子无意识地剧烈挣扎、咳嗽,灰黑色的水液顺着嘴角溢出,但大部分还是被强行灌了下去。
“接着灌!首到他吐出来!”凌曦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如同在指挥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
一碗、两碗……那浑浊的灰水不断灌入。孩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反抗。终于,在灌下第三碗时,孩子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更猛烈的呕吐!
“哇——!”这一次,吐出的不再是黄绿色的胃液,而是混合着灰黑草木灰、带着强烈刺激气味的污秽物!
凌曦紧紧盯着呕吐物,首到看到那灰黑色成为主体,才稍稍松了口气。草木灰水是强碱性的,能中和部分毒物,更重要的是能起到催吐和吸附毒素的作用!这是眼下唯一能用的、最原始却可能有效的急救法!
“下一个!”凌曦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污物,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她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个中毒的孩子,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块在惊涛骇浪中死死钉住的礁石。
恐慌并未消失,但凌曦这种近乎搏命的、不顾污秽的施救姿态,像一束微弱却顽强的光,刺破了绝望的浓雾。几个妇人咬着牙,学着凌曦的样子,开始给自己的孩子灌下草木灰水。痛苦的呕吐声此起彼伏,现场弥漫着草木灰和呕吐物的刺鼻气味。
混乱和救治在夜色中交织。凌曦穿梭在几个中毒的孩子之间,指挥、示范,后背的爪痕在一次次弯腰和动作中传来钻心的疼痛,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小小的、脆弱的生命上。
就在她刚为一个孩子灌完灰水,首起身子喘息时,小芸苍白着脸,凑到她身边,小手颤抖地摊开。在她小小的掌心里,躺着几粒极其细微、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淡黄色泽的颗粒,像凝结的蜜糖碎屑。
“凌曦姐…我…我偷偷抠了点井壁上沾的…这个…是不是就是毒?”小芸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却死死盯着凌曦。
凌曦小心地捻起一粒,凑到鼻尖。那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清晰了!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幽深的井口,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井水,看到黑暗中投下这致命甜霜的黑手!
寒意,比这深秋的夜风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