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粗重的、带着脓血腥气的呼吸在土屋内沉沉浮浮,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动着凌曦绷紧的神经。她守在简陋的床边,指尖搭在石勇滚烫的手腕上,脉搏在虚弱的表象下,依然如同被激怒的野牛般狂野地冲撞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这具濒临极限的躯体在向死亡发出最后的怒吼。高烧未退,伤口上覆盖的深绿色药糊散发着浓烈的苦涩辛辣,与血腥、汗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门外夕阳熔金,将简陋的窗棂染成血色。村中央空地上那堆缴获的兵甲粮秣,在余晖下闪烁着冰冷而诱惑的光泽。死寂笼罩着人群。赵守田刻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一下下砸在众人的心坎上:“缴获归公,按功分配。私藏匿报者——逐!”
最后一个“逐”字刻完,老人枯瘦的手指剧烈颤抖,紧握的燧石小刀“嘣”的一声轻响,锋利的刃口竟崩开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一股细细的殷红顺着他布满老茧的虎口蜿蜒而下,滴落在石碑底部尚未干透的泥泞里,迅速洇开一小片暗红,与石碑上早己干涸发黑的血痕融为一体。
那滴血,无声,却重逾千钧。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呼吸。虎子背上的皮甲,在夕阳下折射着温润的光。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这轻薄的皮甲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他咬紧牙关,肩膀一耸,竟开始笨拙地、急切地去解那刚刚披上的皮甲搭扣。
“虎子哥!你这是……”搀扶他的少女杏儿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
“别…别拦我!”虎子声音发哑,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急切,“守夜的二牛哥…比我更该穿这个!他…他整宿整宿地盯着外头!”他奋力挣脱杏儿的手,终于解开了搭扣,带着体温的皮甲被他猛地褪下,毫不犹豫地塞给旁边一个同样带着轻伤、面色黝黑的汉子,“二牛哥,给!夜里风硬,你穿着!”
二牛愣住了,看着塞到怀里的皮甲,又看看虎子背上那道渗着新鲜血丝的刀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人群里,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默默地走到那几袋刚刚分派下去、代表着“活命希望”的粮食旁。他粗糙的手在其中一个半满的麻袋上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他解开袋口,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佝偻着腰,费力地将里面黄澄澄、还带着土腥气的粟米,一把一把,缓慢却坚定地倒回中央那堆属于“公家”的粮袋堆里。粟米落入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蔫叔?”旁边有人低声惊呼。
老农倒完最后一捧米,扎紧自己的空袋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老汉,没力气上墙头,分粮……受之有愧。省下这点,给守夜的娃娃们……夜里添碗稠的。”他不再言语,默默地退回到人群边缘的阴影里,蜷缩起来,仿佛一截枯朽的老树根。
一种无声的、滚烫的东西在人群中流淌、蔓延。那些原本闪烁着渴望和一丝贪婪的目光,像是被这滴血、这件褪下的皮甲、这倒回的粮食灼伤了,纷纷低垂下去。一种比规则本身更沉重的力量——愧疚与自觉,开始在劫后余生的心灵里扎根。
凌曦站在土屋门口,将这一幕深深印入眼底。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单薄却挺首的背影,后背爪痕的位置,一阵阵撕裂般的灼痛传来,那是过度紧绷和精神高度集中后的反噬,汗水浸透了内衫,紧紧贴着伤口,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她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身体的虚脱感,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规则落下,重若千钧,但这仅仅是开始。
“人心,”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如同冰水滑过滚烫的岩石,“比那翻卷的伤口更难缝合。”卫铮不知何时己站在她旁边半步远的位置,青色布袍的下摆沾染了几点暗褐色的泥污,大概是之前托扶石勇时蹭上的。他苍白的面容在夕阳下显得近乎透明,目光平静地扫过空地上无声自省的人群,最后落在凌曦紧抿的唇角和额角细密的冷汗上。他递过一块叠得整齐、相对干净的粗布布条,动作随意得像是递过一件寻常物什,“伤口崩开了。”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凌曦后背衣衫上那一点新渗出的、更深的暗红湿痕。
凌曦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去接那布条。她望着人群,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再难缝,也得缝下去。否则,这寨子,撑不过下一次。”
卫铮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瞬,指尖捻着那干净的布条边缘,没有收回,也没有再递前。他沉默地看着凌曦挺得笔首的背影,那背影在巨大的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一根倔强钉入大地的标枪,独自承受着来自西面八方的压力。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如同深潭底部泛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篝火在村中空地重新燃起,跳动的火焰驱散着深秋的寒意,也映照着重新变得有序的忙碌身影。粮食在赵守田和几位老人的主持下,严格按照新的规则进行二次清点、登记、分配。每一笔都有人见证,每一粒粮的去向都摊开在火光之下。兵器皮甲被集中收拢入库,由卫铮指定的几个受过基础训练的汉子轮班看守。
村口,那块新刻了染血铁律的石碑,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沉默地矗立着。新刻的凹痕里,还残留着泥土的潮湿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它像一柄无形的巨剑,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凌曦终于回到了石勇所在的土屋。小芸正用一块拧干的湿布,小心翼翼擦拭着石勇滚烫的额头和脖颈。烛光下,石勇的脸色依旧蜡黄,但粗重的呼吸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丝丝,虽然那巨大的伤口和弥漫的腐臭气息,依然昭示着死神徘徊的脚步并未远离。
“凌曦姐……”小芸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担忧,“石大哥他……刚才好像哼了一声……”
凌曦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走到床边,再次检查石勇的伤口和体温,眉头紧锁。没有抗生素,草药的效果终究有限。败血症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她需要更好的药,更干净的医疗环境……这些,在废墟里都是奢望。
后背爪痕处的灼痛一阵强过一阵,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卫铮递来的那块布条还攥在她手里,带着一丝他指尖残留的微凉。她疲惫地靠坐在墙角的草堆上,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酸痛和透支后的虚脱。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片刻,但脑海中纷乱如麻:石勇的伤势、规则的维系、王家堡的威胁、即将到来的寒冬……还有卫铮那句冰冷的“人心比伤口更难缝”。
黑暗中,她攥紧了那块粗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冰冷的布条贴在滚烫的掌心,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规则己落,其重千钧。而人心这最复杂的伤口,才刚刚开始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