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光滤过百叶窗,在消毒水味里切割出柔和光带。
林晚星在病床上睁开眼,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包裹着她。不是化疗后那种虚浮的轻,而是骨头缝里都透着力气。
她试着深呼吸——肺部没有熟悉的滞涩感,仿佛那磨人的肿瘤只是场噩梦。侧头看去,沈听白靠在床边的硬塑椅上假寐,月白长衫领口敞着,
晨光勾勒出他下颌清晰的线条。他似乎察觉她的目光,睫羽微动,睁开眼时眼底清明如洗。
“醒了?”他起身,极自然地探手试了试,床头柜上保温壶的温度,才倒出半杯温水。杯沿抵到她干裂的唇边时,温热正好。
林晚星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温水滑过咽喉,抚平了最后一丝隐痛。“像把身子里的锈都洗掉了,”
她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眼睛却亮得惊人,“这偷来的一天……”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被沿,感受着久违的健康活力,“比我自己那二十年强百倍。”
沈听白没说话,只是用那块熟悉的青灰帕子,仔细擦掉她唇边水渍。帕子一角露出的“晚”字,比昨夜更清晰几分。
林晚星的目光掠过他沉静的侧脸,心里那点小小的念头迅速膨胀、鼓噪。就是今天!
她要把这偷来的鲜活生命,完完整整砸进沈听白的记忆里,要把他心底属于林挽星的影子,一寸寸覆盖掉!
让三十天后彻底失去记忆的他,只能记得她林晚星的模样!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滚烫。她一把扯开身上蓝白条纹的薄被,动作利落得不像病人。
“你去哪?”沈听白按住她意图掀开的被角。
“退院!”她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雀跃,“等着!我办完手续,就带你去把这身‘古董’换下来,然后——”
她眉眼弯弯,冲他晃了晃床头那张被卷起的、带血的遗愿清单,“去把它画满勾!”
沈听白看着她孩子般的雀跃,眼底有极细微的光流动。他没再阻拦,只是默默拎起床头,空了大半的暖水壶:“水凉了,我去打。”
转身走向病房门口时,他顺手将她滑脱一半的病号服,肩带拉回原位,动作熟稔得如同做过千百次。那截微凉的指骨,无意擦过她颈后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林晚星缩回被子里,脸埋在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枕间,悄悄笑出声。
就在这暖洋洋的甜意,裹满心尖的当口——
“砰!”
病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林旭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头发乱糟糟的,运动鞋边沿沾着泥渍,像是刚从哪个混乱地方赶来。
他甚至没看一眼床上半坐着的姐姐,目光急切地扫过空荡荡的床位,最后落在林晚星盖着的被子上,仿佛在确认,上面有没有医院的资产标签。
“姐!”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做出来的,“咱家当家作主”的姿态,
“我跟爸妈连夜合计过了!你这情况,花冤枉钱不如换点实在的!”他几步跨到床边,目光炯炯地盯着林晚星,里面没有丝毫担忧,只有明晃晃的算计。
“趁你现在还清醒,咱把住院费退了!十几万呢!省下来!”他喉结滚动一下,声音里压不住的兴奋,
“…正好给我买车!爸那破电驴冬天都打不着火,我相中那款新车有座椅加热……”
空气刹那间冻结。
林晚星脸上那点,没来得及褪尽的笑意僵住,血色骤然从脸颊褪尽。她看着亲弟弟那张年轻、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纯粹的精光,像被一把冰锥捅穿了五脏六腑。
病房里消毒水的酸苦气,猛地呛进鼻腔深处,比化疗药还让人窒息。
窗台上那片焦枯的银杏叶,无声地颤动了一下,又一片炭灰剥离叶面,打着旋儿坠落。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坐首了身体。棉被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陷进掌心嫩肉。
“滚。”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像淬了冰。
林旭一愣,像是不敢相信:“姐!你别不知好歹!这钱现在退……”
“我叫你滚!”林晚星猛地爆发出吼声,嘶哑尖利得变了调。她抓起手边的枕头狠狠砸过去!枕头砸在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她用尽全身力气指着门口,身体因巨大的愤怒,和心寒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指都绷得死白,“带着你那个破车梦,滚!!”
林旭被她爆发的气势,惊得后退半步,随即恼羞成怒:“行!林晚星!你有种!我找爸妈来跟你说!”他撂下狠话,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剧烈的情绪,让林晚星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熟悉的绞痛再度卷土重来。她弓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额角沁出冷汗。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班护士和医生被惊动赶到门口,正撞见林晚星蜷缩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还有门口地上摔坏的枕头,以及林旭留下的刺耳谩骂余音。
“林小姐……”年轻护士看着林晚星惨白痛苦的脸,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同情。
林晚星猛地抬起头,一手捂着抽痛的胃,一手死死攥住护士的白色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却带着濒死动物般的凶狠:
“听着!我的住院费是我自己工作攒的!谁也别想退!”她目光从护士看向医生,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没有我的签字…谁都不行!除非我亲自去办!答应我!”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哀求。
医生沉默片刻,叹息着点头:“好,明白。”
林旭纷乱的脚步声远去,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和林晚星粗重的喘息。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枕上。
门口光影再次一暗。拎着满壶热水回来的沈听白站在门边,平静地看着一地狼藉,和她苍白的脸。他反手带上病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他放下水壶,走到床前,沉默地拿起被他整齐叠放,在枕边的青灰帕子。
温热的湿意覆上林晚星的额头,擦去她鬓边粘腻的冷汗。他的手稳定,微凉,那气息带着隔世的沉静,奇迹般地抚平了,她体内汹涌激荡的绝望狂潮。
他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瓷器。
“我们走吧。”他平静地开口。不是询问,是陈述。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窗台上,那片越来越残破、几乎只剩下叶柄的焦叶,
“趁阳光还好。”
林晚星空洞的眼中,终于慢慢聚起一点光。她挣扎着坐起,点点头。所有力气似乎都汇聚到了,下床的动作上。
退费窗口的队伍排得很长。林晚星把单据递进去时,收银员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语气公式化:“押金十万八千七百五十二,退现金还是退回原卡?”
“现金。”林晚星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决。厚厚的几沓簇新钞票,被一捆捆推出来,沉甸甸的分量压在她的掌心。
身后排队的人好奇地,打量这古怪的组合:光头病弱的女孩,长衫俊美的男人。
当林晚星攥着那袋钱转身时,脚步都有些踉跄。这沉甸的重量,不是她梦想的起点,是她逃离的盘缠。医院的玻璃门旋转着,把阳光切割成碎片。
刚踏出最后一步,冰冷的春风裹挟着,城市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狠狠扎在她的后颈上。她下意识地缩紧肩膀,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松柏气息的长衫外套,无声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沈听白修长的手指,在她肩头停顿了一下,替她拢紧了前襟,严丝合缝地抵御了所有寒气。那动作熟练自然,仿佛己做过无数次。
林晚星猛地僵住。不是因为冷。
沈听白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月白内衫,料子在冷风里微微鼓荡。
他站在医院门口,汹涌的人潮边缘,背景是喧闹的车流和刺眼的日光,他的身形却如定海深礁,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想去哪里?”他微侧过头问她,声音如碎玉敲冰,落在这人间喧闹里,却自成一方静谧。
肩上的衣物隔绝了冷风,沉甸甸的钱袋坠在手腕上。林晚星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医院大门外自由的、属于尘埃和尾气的空气——然后,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异常明亮、仿佛能击碎所有阴霾的笑容。
她把那只抓着沉甸甸现金的手,轻轻而坚定地,塞进了他的大手之中。十指微凉,掌心却是热的。
“天涯海角,”她的声音不大,被风声卷走,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只要有太阳升起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