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上海,春雨如烟。细密雨丝落在法租界青石路上,铺开一层朦胧雾气。路边咖啡馆飘出《茶花女》的咏叹调,和街口报童的叫卖声交织一处:
“日侨商会浦东新厂落成——疑似军事用途!”
《时讯报》的头版在雨风中猎猎作响。
沈蔓青立在街角电话亭,藏蓝色呢子大衣立领遮住半张脸。她的手指握着铜制听筒,语气平稳却低沉:“鹤九,确认‘松鹤楼’今晚送货。”
话音落下那一刻,她掌心己沁出细汗。
“松鹤延年”——这是她三日前收到的密电暗号,也是“海通线”情报组迄今未破的一宗走私案的关键。若今夜交接失败,不只是报馆密线将断,连整个江南敌后小组都将暴露。
挂断电话时,她的目光突然凝住。
电话亭对面照相馆橱窗中,一张被湿气模糊的老照片悄然映入眼帘。那是——一位身着旧军装的少年军官,眉眼清隽,神情锋利而温和。时光仿佛静止在那张照片上,穿透十二年风霜,一把将她拽入回忆深处。
那是——萧知微。
她的心骤然紧缩,呼吸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头发涩。她曾以为这世上再无那张脸,再无那个在闸北战火中烧成灰烬的人。十二年,她在梦中反复构想过重逢时的模样,可每次醒来,只有冰冷现实提醒她:他,早己死去。
可现在,他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她几乎站不稳,指尖颤抖着按住手提包的包扣——但下一秒,街角传来整齐的军靴声。
水花溅起,伴着哐当驶过的电车声,一个笔挺的身影撑伞而来。灰呢军装,左肩樱花徽章,沾着雨珠,冰冷生寒。
她将报纸缓缓折好,皮包扣上时发出轻响,仿佛在钉死自己失控的情绪。
黑伞之下,他走近了。那张面孔,比少年时更加锋利,也更加陌生。他抬伞、停步,语调克制:“沈小姐,也来听雨?”
她指尖在包链上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萧军官果然命硬,风雨不摧,时局不倒。”
他微微眯眼,目光沉静,像在度量她的每一句话是否带刺。两人并肩走过咖啡馆窗前,雨水在玻璃上流成水脉,似映出十二年前青涩剪影与如今冷静锋芒的交错。
沈蔓青的脚步忽然一顿。
对街巷口,一辆黑色汽车正缓缓驶出,尾灯以摩斯码的节奏明灭。
她低声问:“你现在,为谁做事?”
萧知微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那双曾写下“少年肝胆”的眼,如今波澜不惊,却藏锋不露。
“那艘船藏着高精密的军械设备。”沈蔓青抽出一份文件,却在交接瞬间撤回,眼神冷锐如刃,“而我记得的萧知微,早死在闸北那场大火里。”
萧知微低笑,喉结滚动。那一笑间,仿佛隔世,又似旧梦回潮。
“而那个写‘愿你平安喜乐’的沈小姐,如今字里行间,皆是杀机。”
她不语,忽地转身没入雨幕。
怕再多停留一秒,那道封存十二年的伤就会被他活生生剖开。
“小青。”
他在身后低声唤她,语气像混着旧时的咖啡香,也像是为一场错过埋下的悔意。
“电报里‘松鹤延年’的暗号,是我拟的。”
她的身影在霓虹灯下定格成一道剪影。
泪水没落,却盈满眼眶。她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
“倘若你骗我一次,我可以原谅;但若再有第二次,我便将余生与你对赌。”
夜色渐沉。
街对面黑车里,一道望远镜镜片闪过冷光。
副驾驶合上怀表:“目标己接触,要启动‘风铃’行动吗?”
后座那人拨动打火机,冷笑一声:“旧情人重逢?也许能成一对意外的筹码。”
下一刻,留声机的《夜来香》突然卡顿,唱针划出刺耳噪音。雨点落下,如战前鼓点,黄浦江上的汽笛声穿透铁栏,仿佛一声长叹。
风,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