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并未驶向东宫,而是在城中一处清幽雅致的酒楼前停下。这酒楼名为“揽月楼”,是京中达官贵人常聚之所,以菜品精致、环境清雅著称。
“下车。”李玄胤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车厢内的暴风骤雨从未发生。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又恢复了那副矜贵从容的太子模样。
颜姝不敢违逆,任由他牵着手下了车。她的唇瓣依旧火辣辣地疼,脸色苍白,只能低垂着头,掩饰自己的狼狈。
李玄胤要了顶楼最僻静的一间临街雅间。雅间布置清雅,推开窗,恰好能俯瞰半条灯火辉煌的街市,又能避开喧闹。
精致的菜肴送了上来,李玄胤似乎心情又好了起来,亲自给颜姝布菜,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温柔:“尝尝这个,揽月楼的招牌,清蒸鲈鱼,鲜嫩得很。”
颜姝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只能机械地小口吃着。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折磨。
酒过三巡,楼下大堂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似乎有乐伎在弹唱助兴。“听说太子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成婚后,多为我抚琴。”
李玄胤似乎很享受此刻的气氛,拉着颜姝走到窗边,指着远处灯火最盛处:“看,那是朱雀大街的鳌山灯,今年扎得格外气派。”
就在这时,楼下大堂的说书声,透过半开的窗户,清晰地传了上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正在慷慨激昂地说道:
“……话说当今太子殿下,那可真是天纵奇才!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三岁能诵诗百篇,五岁便能与太傅论道!十三岁那年,一篇《治国十策》震惊朝野,连陛下都抚掌称赞,言其有太祖遗风!更遑论武艺,师从大内第一高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箭术,百步穿杨,曾于皇家秋狝时,一箭射杀惊驾猛虎,救驾有功!真乃未来之明君啊!”
这说书人显然技艺高超,抑扬顿挫,将太子李玄胤的“光辉事迹”描绘得栩栩如生,引得楼下听众阵阵喝彩。
雅间内,李玄胤起初还面带矜持的微笑听着,但听着听着,那笑容渐渐凝固,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他虽自傲,却并非愚蠢。这些事迹,虽有夸大,但基本属实。问题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公开场合,如此露骨、如此高调地宣扬太子的“贤能”和“功绩”,甚至用了“有太祖遗风”、“未来明君”这等僭越敏感的词句……如果传到了父皇的耳中,这绝非好事!
果然,那说书人越说越起劲,甚至开始隐晦地对比:“……反观某些皇子,仗着母妃得宠,便骄奢淫逸,不学无术,只知结党营私,如何能与太子殿下之贤德英明相提并论?这大好江山,唯有交到太子殿下手中,方能国泰民安,万世永昌啊!”
这话指向性太强了!几乎明指二皇子和贵妃!
李玄胤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中寒光闪烁。他虽与二皇子是政敌,但如此赤裸裸地在市井之中煽动舆论,攻击皇子,这无疑是在给他树敌,更是在将他架在火上烤!
父皇最忌讳什么?最忌讳的就是皇子势大,威胁皇权,尤其是太子!这说书人看似在捧他,实则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论!其心可诛!
颜姝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警铃大作。她虽深居闺中,但对朝堂局势并非一无所知。父亲的分析,皇后的敲打,都让她明白太子和二皇子之间势同水火。此刻这说书人的言论,看似为太子歌功颂德,实则包藏祸心!
她看着李玄胤阴沉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殿下,这说书人所言……虽多是事实,但……是否过于张扬了?市井之中,人多口杂,恐……恐有小人借此生事,曲解殿下心意,反倒不美。”
她斟酌着措辞,既点出了问题所在,又巧妙地避开了首接指责幕后之人。
李玄胤转头看向她,颜姝被他看得心头一紧,以为他又要发怒。
然而,李玄胤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他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美丽玩物、需要驯服的小女人,竟有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能在第一时间看出这看似赞美的颂词背后潜藏的凶险!
“哦?那你觉得,是何人指使?”李玄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颜姝心中微凛,知道这是试探。她垂下眼睫,低声道:“臣女愚钝,不敢妄议朝政。只是……只是觉得,能如此精准地掌握殿下事迹,又敢在此时此地如此高调宣扬,甚至不惜……不惜影射其他贵人,其背后之人,想必……所图非小。”
她点到即止,将“贵妃”和“二皇子”含糊地用“其他贵人”代替,既表达了意思,又显得谨慎。
李玄胤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意味不明。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侍立在雅间角落的玄影使了个眼色。
玄影心领神会,无声地退了出去。
很快,楼下的说书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人强行打断了。雅间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李玄胤重新坐回桌边,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品着,目光却深沉地落在颜姝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
他忽然发现,这只被他锁在笼中的金丝雀,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不仅容貌绝世,心思剔透,竟还有这份难得的政治敏感。
“你很好。”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肯定的意味,“记住孤的话,安分守己。孤,不会亏待你。”他再次强调了“安分守己”,但这一次,似乎多了一层别的含义。
颜姝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引起了太子的注意,这未必是好事。她只能更加谦卑地低下头:“臣女谨记殿下教诲。”
当晚,东宫书房。
烛火通明。
侍卫首领玄影恭敬地跪在下方回禀:“殿下,查清楚了。那说书人是‘百晓生’孙三,是西市有名的‘快嘴’。今日指使他去揽月楼说那段书的人,是……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一个小太监,化名出宫办的差。银子给的足,要求就是务必将场面闹大,把话……说得越满越好。”
“果然是她!”李玄胤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神如冰。他手中的白玉扳指被他无意识地用力着。
好一个捧杀之计!好一个借刀杀人!
贵妃!还有她那个好儿子李玄昊!
想用这市井流言,将他架在火上烤,引起父皇的猜忌?想用这看似颂扬实则诛心的言论,为他树敌无数?
李玄胤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他新得的那枚“棋子”,似乎……比他预想的更有趣,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翻涌着算计与掌控的光芒。颜姝……你还能给孤带来多少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