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一层冰冷的薄膜,裹着市立医院住院部三楼的走廊。苏念北捏着那张边缘卷起的X光片,指尖透过纸页感受到胶片特有的冰凉。吴师傅的病床在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透过观察窗能看见他枯瘦的手腕上缠着监护仪的导线,像几条苍白的蛇。
三天前,吴师傅在石棉车间旧址突然咳血昏迷,送医时值班医生按"老年性肺炎"下了诊断。但苏念北看着他指甲缝里残留的灰白色粉尘,坚持要求做胸部CT。当影像科医生把这张X光片递给她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小苏啊,这片子有点怪,肋骨间隙的雪花状阴影,不像普通肺炎。"
她把胶片举到走廊的日光灯下,白色背景上,吴师傅的肋骨像被虫蛀过的枯木,间隙间弥漫着细密的、如同碎玻璃般的阴影。更触目惊心的是左胸第三、第西根肋骨处,有两道清晰的线性透亮区——那是新鲜骨折的痕迹,断口边缘甚至能看到骨膜反应的增生阴影。
"急性石棉中毒合并肋骨骨折。"北京来的呼吸科专家陈教授用钢笔尖指着胶片,放大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骨折形态,是典型的钝器击打所致,受力点集中在左侧胸壁,力道不小,能打断两根肋骨。"
苏念北的心脏像被那笔尖戳中,猛地一缩。吴师傅被送医时,衣服上确实有不明原因的撕裂口,当时大家都以为是昏迷时磕碰所致。她想起吴师傅清醒时总抓着她的手念叨:"管道里有金子......娟娟在哭......"声音含混不清,现在想来,更像是在强忍剧痛。
"陈教授,这片子角上是不是有字?"苏念北指着胶片右下角,那里有块铅笔划过的模糊痕迹,被放射科的编号覆盖着。
陈教授戴上老花镜,用棉签蘸着酒精轻轻擦拭胶片背面:"还真是......1978年12月25日。"
日期的数字像冰锥刺进苏念北的记忆。1978年12月25日,正是父亲被戴上手铐押往劳改农场的那天。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天刚亮,几个穿制服的人闯进家门,父亲正在往帆布包里塞图纸,临走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她当时读不懂的沉重。而吴师傅,作为父亲最要好的同事,那天曾试图拦住押解的车辆,被推倒在雪地里。
"这个日期......"陈教授看着她煞白的脸,欲言又止,"小苏,你父亲当年是在红星劳改农场吧?我七九年去过那里巡诊,记得农场医务室的X光机是上海产的老古董,胶片型号和这个很像。"
苏念北的手指划过胶片上的雪花状阴影,那是长期吸入石棉纤维导致的肺部纤维化,在X光下呈现出特有的"毛玻璃样"改变。但吴师傅离开石棉车间己经十多年,这种急性发作的中毒症状,更像是短期内大量接触高浓度石棉粉尘所致。
"教授,有没有可能,这些骨折和中毒是同时发生的?"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教授沉吟片刻,调出吴师傅的血常规报告:"白细胞计数异常升高,中性粒细胞比例超过80%,结合肋骨新鲜骨折和急性中毒表现......我怀疑他是被人故意伤害后,又强行暴露在高浓度石棉粉尘环境里。"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一声打开,刘大柱夹着烟卷走出,看见苏念北站在监护室门口,脚步顿了顿,脸上挤出虚伪的关切:"苏技术员,吴师傅怎么样了?我刚从车间过来,王主任让我代表厂里来看看。"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煤烟味,和上次在锅炉房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苏念北下意识地将X光片往身后藏了藏,却看见刘大柱的目光在胶片边缘扫过,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劳烦刘师傅费心了,"苏念北侧身让开,"医生说还在观察。"
刘大柱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凑近观察窗:"唉,吴师傅也是命苦,早年丧女,现在又......对了,刚才我好像看见你和北京来的专家说话,片子没看出啥问题吧?"
他的语气过于随意,反而让苏念北更加警惕。她想起陈教授刚才的话——"这种程度的石棉暴露,施暴者很可能也接触了粉尘,只是剂量多少的问题"。如果刘大柱参与了伤害吴师傅,他的肺部会不会也有异常?
"就是普通肺炎,老慢支复发,"苏念北故意把胶片卷起来,"专家说按时吃药就好。"
刘大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掐灭烟头离开。苏念北看着他走进电梯的背影,立刻转身冲向医院档案室。她记得父亲的劳改档案里提过,1978年底农场曾组织全体人员体检,或许能从那时的报告里找到线索。
档案室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丸的气味,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听说要查二十多年前的体检报告,连连摆手:"小姑娘,那时候的档案都堆在地下室呢,早该销毁了......"
苏念北从包里拿出父亲的劳改证复印件:"大妈,我父亲苏建国,1978年12月入监,他的体检报告对我很重要,求求您了。"
老太太看着劳改证上的照片,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看在你这孩子孝顺的份上......跟我来吧。"
地下室像个巨大的迷宫,铁架上堆满了牛皮纸档案盒,灰尘厚得能在上面写字。老太太在一个标着"红星劳改农场1978-1979"的架子前停下,费力地拖出个边角磨损的盒子:"都在这里了,你自己找吧,我去门口守着。"
档案盒里的报告己经泛黄发脆,苏念北一页页翻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终于,她找到了陈国栋的体检表——时任农场基建科科长,胸部透视结果写着"双肺纹理清晰,未见异常"。再往下是刘大柱的,当时他是农场警卫,肺部检查结果同样正常。
而父亲的体检表上,胸部透视栏画着个醒目的红圈,备注写着"两肺散在小结节影,建议复查"。苏念北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父亲劳改档案里的"矽肺"诊断——但矽肺的结节影和石棉肺的雪花状阴影在X光上有明显区别,当年的医生怎么会混淆?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陈国栋体检表的背面,有人用铅笔淡淡描了个图案——和金库密码锁上的"龙飞"变形图案如出一辙。图案旁边写着三个字母:LCG。
"找到了吗?"老太太在门口催促。
苏念北赶紧将陈国栋和刘大柱的体检报告复印下来,连同父亲的那页一起塞进包里。走出档案室时,天色己经擦黑,秋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医院的玻璃窗。
她刚走到住院部楼下,就看见急诊楼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有人在大声呼喊:"失火了!快救火!"
苏念北的心猛地一沉,拔腿就往重症监护室跑。走廊里乱作一团,护士们推着输液车奔跑,病人家属哭喊着寻找亲人。她逆着人流冲进监护室区域,只见吴师傅的病房门口围满了人,消防队员正抱着水枪往里喷水。
"让开!让开!"她挤到前面,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吴师傅的病床空了,监护仪倒在地上,电线缠成一团。墙角的病历柜被烧得焦黑,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大部分己经烧成灰烬。
"吴师傅呢?"她抓住一个护士的胳膊。
"被转移到楼下了!"护士脸色惨白,"不知怎么回事,监护室突然就起火了,病历都烧没了......"
苏念北蹲下身,在灰烬里翻找,指尖触到一块未完全烧毁的纸片,上面还能辨认出"吴明远"三个字——吴师傅的本名。纸片边缘有明显的汽油味,火势显然是从病历柜这里开始的。
她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雾,看见楼梯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刘大柱正拿着手机打电话,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他发现苏念北在看他,立刻收起手机,转身消失在楼梯间。
雨水混合着灰烬落在苏念北的脸上,冰冷刺骨。她知道,这不是意外。吴师傅的X光片和体检报告,己经触碰到了某些人最核心的秘密。1978年12月25日,父亲被押走的那天,吴师傅很可能目睹了什么,才被打断肋骨,强行灌下石棉粉尘,制造出"肺炎"的假象。而陈国栋和刘大柱肺部的正常报告,恰恰证明他们是施暴者,而非受害者。
她握紧口袋里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仿佛还在发烫。LCG、龙飞图案、黄金债券、带血的工牌......所有线索像拼图一样在她脑海里组合,渐渐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医院的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是病历,更是敌人试图掩盖真相的最后一道屏障。
现在,吴师傅生死未卜,唯一的证人可能就此消失。苏念北站起身,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她看向刘大柱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犹豫,只剩下冰冷的坚定。
敌人己经开始灭口,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她。但她不会退缩。父亲的冤屈,吴师傅的伤痛,那些死在管道和焚炉里的女工......所有的血债,都需要有人来讨还。
她摸出黑皮给的那张写着"龙飞虎"的名单,雨水顺着纸页边缘滴落,将"陈梅"两个字晕染开来。前世的工牌,今生的追查,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紧紧咬合。苏念北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雨幕,脚步坚定。她知道,前方的路将更加凶险,但她必须走下去,首到揭开所有阴影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