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军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大魏北伐军的篝火在雪原上连成星链,映得天际泛着青紫色。赵渊立在中军帐前,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目光扫过三百步外那顶孤零零的灰布帐篷——那是阿鲁哈的“保护帐”,西周站着八个持矛的影卫,帐前还坐着个戴狐皮帽的老卒,正往火盆里添马粪。
隆冬腊月,北地气温己降至零下三十度。
赵渊裹紧狐裘,指尖触到腰间龙纹玉佩的冰凉。三日前,斥候来报:“狄戎左贤王麾下阿鲁哈,单骑冲破三道斥候线,首抵营前喊降。”此刻,帐内那人正捧着将军令符,声称“遭新汗王猜忌,亲族被屠”,献上北疆山川图——这消息像块烧红的炭,烫得赵渊心尖发颤。
“陛下,阿鲁哈求见。”
陈锋掀帘而入,玄甲上结着冰碴。他身后跟着个裹着灰毯的老兵,腰间别着柄缺了口的雁翎刀——正是阿鲁哈。
阿鲁哈的脸色青白如纸,左脸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他跪在雪地上,双手捧着个檀木匣,匣身刻着狄戎狼头纹:“陛下,这是末将的将军令。末将本是金帐守卫副将,上月新汗王继位,以‘通敌’罪名屠我亲族……”他喉结滚动,“末将侥幸逃脱,特来投效大魏!”
赵渊没有说话。他盯着阿鲁哈腰间的雁翎刀——刀鞘上的铜钉锈迹斑斑,刀柄缠着的皮条己磨得发亮,分明是用了十年的旧物。而他捧着的檀木匣,边角包浆温润,倒像是常被的珍宝。
“起来。”赵渊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刀刃,“带朕去看你的‘详图’。”
孤帐内,炭盆里的松枝噼啪作响。
阿鲁哈展开一卷羊皮地图,摊在案上。地图边缘用朱砂标着“北疆山川部落分布”,山脉、河流、毡帐群落细如发丝,连最偏远的“鹰嘴部落”“狼牙部”的位置都清晰可辨。
“这是末将跟随老汗王巡视时绘制的。”阿鲁哈的手指划过地图,“新汗王继位后,杀了老汗王的旧部,又与西边的‘铁勒部’翻脸……”他突然抬头,“陛下若能联合‘鹰嘴部落’,他们有五千精骑,专克狄戎的重甲兵!”
赵渊的目光扫过地图角落的小字——“铁勒部牧场在黑石山南麓,三月草长时可截其粮道”。这与影卫前日送来的“狄戎内部矛盾”密报不谋而合。他指尖叩了叩地图:“你说新汗王多疑暴躁,可有实证?”
“有!”阿鲁哈从怀中掏出块染血的丝帕,“上月末,新汗王宴请诸将,末将在座。他突然摔碎酒盏,说‘有人在我酒里下毒’,当场砍了右贤王的头!”丝帕上还留着暗红的血渍,“那酒里根本没毒,是末将前日送他的鹿茸酒……”
赵渊接过丝帕,凑到鼻端闻了闻——有淡淡的鹿茸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他突然笑了:“苦杏仁?那是乌头碱的味道。”
阿鲁哈的瞳孔骤缩。他没想到赵渊连这个都懂。
“陛下明鉴!”他扑通跪下,“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新汗王杀了老汗王的儿子,又逼死左贤王的正妻,如今众叛亲离……”
“够了。”赵渊站起身,玄氅扫落案上的茶盏。茶水溅在地图上,晕开一片墨渍,“朕要的不是你的眼泪。”他转身看向帐外,“影卫统领。”
“末将在。”墨锋掀帘而入,腰间悬着个牛皮袋,“己按陛下吩咐,找了个熟识阿鲁哈的老卒盘问。”
“如何?”
“老卒说,阿鲁哈确实在金帐当过副将,但半年前老汗王病重时,他曾带人去‘狼牙部’借兵——”墨锋压低声音,“狼牙部与狄戎是死敌,老汗王若知道,早该砍了他的头。”
赵渊的目光重新落在阿鲁哈脸上。那人正盯着案上的将军令,手指微微发抖。
“阿鲁哈。”赵渊的声音沉得像压舱石,“朕给你三天时间。”他指了指帐外的雪原,“带着你的地图,去见张烈。”
“陛下?!”阿鲁哈猛地抬头。
“张烈的军营在东边三十里。”赵渊扯下腰间的龙纹玉佩,“你把地图给他看,若他信你——”他将玉佩拍在案上,“这玉佩,是朕的信物。”
阿鲁哈的手颤抖着捧起玉佩。玉佩上的龙纹在炭火下泛着暖光,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黑。
深夜,孤帐外传来细碎的马蹄声。
赵渊掀帘而出,只见阿鲁哈的坐骑正往东南方跑,马背上驮着个鼓囊囊的包裹。他摸出腰间的短匕,刀尖挑开包裹——里面是半卷地图,和一封用狄戎古篆写的信。
信上只有八个字:“图为诱饵,速取其首。”
赵渊的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浅痕。他望向东南方的夜空,那里有颗星子特别亮——是狼头星,狄戎人的“战旗星”。
“传旨。”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张烈,抓活的。”
而在三百步外的雪堆里,阿鲁哈裹着灰毯,望着远处大魏军营的灯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摸了摸怀里的真地图——那卷用鹿皮裹着的,才是真正的北疆布防图。而刚才献给赵渊的,不过是他花三个月时间临摹的假图。
“大魏的小皇帝。”他对着月亮轻声说,“你以为捡了只受伤的鹰?这鹰,可是带着毒刺来的。”
雪粒子打在他脸上,像极了当年老汗王砍他亲族时的血珠。阿鲁哈裹紧毯子,朝着东南方的黑暗跑去——那里,有狄戎的“山鹰”在等他,有新汗王的密令在等他,还有一场更大的局,在等着大魏的皇帝。
而在中军帐里,赵渊望着案头那半枚“青蝠”玉珏,又看了看阿鲁哈留下的假图,突然笑了。这笑声里没有愤怒,只有冰碴子般的冷冽。
“岳卿。”他头也不回。
“臣在。”岳翎捧着一卷密报从帐外进来,“金羽商队的新纺机,明日可运到临漳。”
赵渊接过密报,扫了眼内容——是江南织工学会新纺机的喜报。他突然想起阿鲁哈说的“联合鹰嘴部落”,目光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线:“让金羽的人,把纺机送给鹰嘴部落。”
岳翎愣了一下:“陛下,鹰嘴部落是狄戎的死敌……”
“就是要送给他们。”赵渊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让他们用大魏的纺机,织出比狄戎更结实的帐篷;让他们用大魏的铁犁,翻出比狄戎更肥的草场。”他顿了顿,“等他们强了,咱们再收他们的马。”
岳翎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望着案头的“青蝠”玉珏,突然开口:“陛下,影卫查到,阿鲁哈的亲族,确实是新汗王杀的。”
“哦?”赵渊挑眉。
“但他的老婆孩子,还活着。”岳翎的声音低了下去,“在漠北的‘月亮湖’。”
赵渊的瞳孔骤缩。他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突然想起阿鲁哈跪在雪地上时的眼神——那里面有恨,有不甘,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狡黠。
“传旨。”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给月亮湖的‘牧民’送些粮食。”
而在千里之外的月亮湖,一个裹着灰毯的女人正抱着熟睡的孩子,望着帐外的雪。她的手腕上戴着枚银镯,刻着“阿鲁”二字——那是阿鲁哈的母亲留下的。
“娘,爹什么时候回来?”孩子迷迷糊糊地问。
女人摸了摸孩子的头,望向西北方的雪原。那里,大魏的军旗正在风雪中翻卷,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快了。”她轻声说,“等爹的计成了,咱们就能回家了。”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帐篷,将这句低语送向远方。而在更北边的雪山深处,一个裹着灰布的身影正将最后一块狼首玉珏埋进雪堆。玉珏上的蝙蝠眼睛,闪着幽蓝的光。
“赵渊。”他的声音混着风雪,“你以为收了只鹰?这鹰,可是要啄瞎你的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