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上扭曲的符号在昏黄的煤气灯下如同滑腻的盲鳗,在埃利亚斯·索恩的放大镜下无声蠕动,拒绝被驯服。昨夜神庙浮雕渗入骨髓的寒意未消,此刻语言壁垒这堵冰冷光滑的绝壁,更令他烦躁。
他几乎将自己活埋在了书堆里。巨大的橡木桌上,原本精细的工具被粗暴推到边缘。取而代之的,是淹没桌面的厚重典籍:书脊开裂,皮革磨损,内页泛黄卷曲,散发着尘埃与衰败的霉味。散落的考古报告纸张泛黄卷角。最显眼的,是他亲手绘制的拓片符号摹本,此刻却显得徒劳。空气混合着溶剂刺鼻、海港的铁锈腥咸,以及陈年纸张墓穴般的霉腐,沉重地压在肺叶上。
“苏美尔语……”他无声嗫嚅。指尖谨慎划过摊开图册上清晰的泥板照片。摹本上一个锐角转折,似乎……极其模糊地……与苏美尔“dingir”(神)的罕见变体有丝幽灵般的相似?他猛地俯身,鼻尖几乎贴上纸页,放大镜急速移动。不!仔细审视下,相似如海市蜃楼消散。线条走势、刻痕深浅、收尾角度,甚至“气质”都截然不同。摹本线条透着生硬、刻意的不协调感。那微弱的联系,不过是绝望想象的幻影。
他沉重摇头,带着烦躁将那本厚重图册推到桌角资料堆边缘。
“埃及象形文字……”他深吸气,翻开商博良的著作。目光在圣书体、僧侣体、世俗体间紧张穿梭。摹本上几道类似波浪的曲线让他心跳加速。然而,埃及的“水”(n)是三条平行、优雅稳定的曲线。摹本上的“波浪”却扭曲、盘结、互相撕扯,末端带着尖锐钩刺。圣甲虫?莲花?太阳圆盘?他搜寻着具象符号,一无所获。这些深渊符号缺乏埃及文字的生命力,是抽象、冰冷、充满恶意的几何与生物形态的诡异混合。
冰冷的挫败感如寒气沿脊椎蔓延。他拿起两张打印纸,上是清晰的拉丁语和希腊语字母表。摹本上个别符号,或可强行解读为极度变形、扭曲的“A”或倒置“V”(Λ)。他尝试组合拼凑,结果全是毫无意义的乱码。语法结构更是天方夜谭——找不到屈折变化、名词格位、动词语态词尾。主谓宾结构彻底失效。符号排列遵循着陌生、令人眩晕的非线性逻辑:时而垂首堆叠如危塔;时而环绕成诡异圆环;时而又以违反几何的角度斜向交叉缠绕,构成无法理解的复杂网络。这非书写,更像是疯子癫狂状态下的噩梦拼贴。
“语法结构完全陌生……违反一切认知逻辑……”他咬牙在皮质日志本上重重写下结论。他猛丢下笔,起身用力推开橡木窗缝隙。港口湿冷粘稠的空气裹着硫磺、煤灰和鱼腥汹涌而入,搅动室内凝滞的霉腐。这己非“未知”的兴奋,是彻底的“不可能”。任何人类语言,其符号系统总能找到可被理性剖析的“人性”痕迹。而眼前符号,仿佛来自物理法则之外的维度,是非人意志的造物,遵循人类思维无法触及的规则,每道线条都在嘲笑他的知识体系。
他不死心,带着偏执的愤怒,将摹本拿到拓片原件旁,再次拿起高倍放大镜,屏息一寸寸重新比对。刻痕深浅毫无规律。符号密度时疏时密。连接方式:有些孤立如孤岛;有些则通过细如蛛丝、被尘埃填满的微弱刻痕相互勾连缠绕打结,形成令人眼花头晕的复杂网络。这不像文字结构,更像在癫狂状态下复刻的活体神经回路或异星腺体导管。
为寻求突破,他抓起不同色铅笔:红笔标注摹本上的几何图形;蓝笔勾勒暗示生物形态的部分;绿笔标示纯粹抽象的杂乱线条和点痕。结果色彩非但未带来清晰,反而制造更深混乱。红蓝绿在纸面疯狂交织重叠渗透,无法形成任何有意义的组合或序列。这根本不是文字!是与人类思维为敌的“符咒”!
强烈烦躁如滚烫岩浆冲上头顶。太阳穴狂跳。他引以为豪的、横跨古今语言的知识和破解能力,在这深渊石碑拓片前渺小可笑。
极度的精神消耗带来肉体虚脱。他疲惫跌坐回高背椅,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按压酸胀发烫的鼻梁根,眼前陷入短暂眩晕。就在这一刻,工作室里稳定的煤气灯光,似乎毫无征兆地、极其微弱地……黯淡了些许。灯芯燃烧的嘶嘶声仿佛更清晰刺耳。跳动的昏黄光线,在拓片粗糙表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那些阴影,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随着灯火每一次不易察觉的摇曳,在充满恶意的符号之上缓缓爬行蠕动。就在这光影变幻、视觉模糊、意志薄弱的间隙,埃利亚斯眼角的余光,仿佛捕捉到摹本上一个特别扭曲的、勉强归类为“眼形”的符号——其内部代表“瞳孔”或“虹膜”的复杂刻痕极其轻微地向内收缩了一下!像某种冷血生物的眼睑在黑暗中倏然闭阖!
埃利亚斯·索恩猛地一个激灵,全身肌肉绷紧,冰冷电流从尾椎窜上天灵盖!后背衬衫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几乎搏斗般猛地架回眼镜,双手撑桌,上半身如猛禽俯冲到摹本前,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个符号。
死寂。
线条清晰,冰冷,僵硬。
毫无变化。那惊悚瞬间,仿佛只是过度疲劳神经的恶劣幻视。
他深深吸气,试图将港口“正常”的空气压入狂跳的心脏。恐惧源于未知……面前的未知如此浩瀚、深邃、窒息。他粗暴推开那张摹本。目光落回原始的、沉默的、散发不祥气息的拓片。既然语言是死胡同,那么……另辟蹊径?浮雕上反复出现、令人不安的几何结构?生物浮雕上违背自然的线条角度?也许,数学的精确和几何学的纯粹理性,能提供一条通往理解、哪怕荆棘密布的险径?一条绕过“意义”,首抵“形式”本质的路?
一个清晰、孤注一掷的念头成型。他需要更精密、更客观的工具:卡尺、千分尺、精密量角器,甚至制作高精度石膏模型,三维还原浮雕上那些挑战空间首觉的结构。若这些结构在三维欧几里得空间中被证明无法成立,那将是颠覆性证据,指向超越常理的真相。
他拿起沉甸甸的蘸水笔,在日志本上那些记录着失败语言尝试的记录下方,用力划下一条粗黑、斩断过去的横线。然后,在新的一行,手腕稳定却带着悲壮决心,用力写下:
语言解读尝试宣告彻底失败。符号系统与所有己知人类语言体系(苏美尔、埃及、拉丁、希腊等核心及孤立语种)无任何可辨识关联。语法结构完全陌生,核心逻辑违反基本语言学及人类认知框架。转向几何结构分析及三维空间悖论验证。
写下这行字,虚脱般的疲惫席卷全身。但同时,一丝新的、带着强烈危险气息的探索欲望,如冰层下暗流,在心中涌动滋生。语言的迷宫困死他,几何的悖论,是否会成为通往更深黑暗未知的幽径?他撑桌起身,走向角落存放精密仪器的桃花心木柜子。柜门打开发出轻微“吱呀”。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黄铜卡尺时,一丝莫名寒意让他指尖微颤。与此同时,身后那盏煤气灯,火焰极其短暂地、如同被无形之手猛然掐了一下,剧烈闪烁。就在这明灭交替的瞬间,灯光投射在粗糙拓片表面的那片阴影,其边缘的颜色似乎变得……异样地、浓稠地……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