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夫特倚靠在门内的黑暗中,那破风箱般艰难而粗重的喘息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在狭窄污秽的顶楼走廊里回荡,敲打着门外三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门缝依旧敞开着,里面翻涌而出的污浊气息——浓重的霉味、陈年灰尘、腐烂纸张、鱼内脏腥臭与金属锈蚀般的深海寒意——混合成一种实质性的精神压迫,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维姬最先从震撼中强行挣脱出来,记者的本能和对真相的渴求压倒了生理性的厌恶与恐惧。她深吸一口气(立刻被那混合恶臭呛得轻咳一声),眼神锐利如刀,压低声音对埃利亚斯道:“他快撑不住了!里面一定有东西,索恩先生!证据!他提到的名讳……达贡、海德拉……还有那个‘祂’!我们必须进去!现在!”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埃利亚斯脸色苍白,金丝眼镜后的灰蓝色眼眸翻涌着惊涛骇浪。克罗夫特最后的呓语如同诅咒烙印在意识深处,“门扉的碎片”、“祭坛上的羔羊”、“盲目痴愚之神”……每一个词都在冲击他构筑了三十年的理性堤坝。然而,维姬说得对,这扇敞开的、散发着疯狂与深渊气息的门,是唯一可能找到答案的地方。他看了一眼几乎虚脱、靠在墙上面无人色的托马斯,用力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
“跟紧我。”埃利亚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他不再犹豫,抬手用力推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破旧木门!
“吱嘎————”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拖得老长,如同打开了一具尘封千年的石棺。门内景象伴随着更加汹涌的污浊气浪,瞬间撞入三人的感官。
阁楼内部比想象的更加低矮、压抑。倾斜的屋顶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将一切碾碎。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那混合了霉变、灰尘、腐烂、鱼腥和金属寒意的恶臭浓度陡然提升了数倍,几乎形成可视的、灰蒙蒙的雾霭,悬浮在有限的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角一张歪斜木桌上的一盏污秽不堪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积满油垢的玻璃罩内顽强而病态地跳跃着,投下剧烈晃动、扭曲拉长的巨大阴影,将整个空间切割得光怪陆离。
首先攫住目光的,是那令人窒息的混乱与堆积如山的“收藏品”。这里绝不是一个单纯的疯子巢穴,更像一个被飓风席卷过的、充斥着禁忌知识的博物馆仓库。
靠近门边的角落,堆叠着各种奇形怪状、颜色诡异的石块和矿物标本。其中一块暗绿色的石头布满蜂窝状孔洞,散发着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磷光;另一块深黑色、沉重无比的矿石表面,天然形成螺旋状的沟壑,仿佛某种巨大生物的指纹化石。旁边散落着几块巨大的、显然属于史前生物的骨骼化石碎片——一块弯曲的肋骨粗如树干,末端却带着不自然的尖锐分叉;一块布满凹坑和隆起脊线的头骨碎片,其眼眶的位置扭曲得令人费解。这些冰冷的遗骸无声诉说着地质与生命演化的漫长与诡异。
稍远处,靠墙立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木架,上面悬挂和摆放着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物品:几个色彩斑斓、用不知名羽毛和兽骨制作的土著面具,五官扭曲成非人的惊恐或狂笑;一个由细长海螺壳串联而成、布满可疑暗红色污渍的项圈;几卷边缘烧焦、用未知皮革制成的航海图,上面描绘着扭曲变形、标注着无法理解符号的海岸线;还有几个粗糙的陶罐,罐身描绘着简略却令人极度不适的图案——扭曲的人形生物匍匐在巨大的、多触腕的阴影之下。
阁楼中央,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卷轴和散乱的手稿。大部分书籍的封面是厚重的皮革或某种鞣制过的深色皮料,烫金的标题早己模糊不清,书脊开裂,露出里面泛黄发脆、布满褐色水渍和霉斑的书页。卷轴大多是羊皮纸或某种粗糙的纸莎草,用褪色的墨水写着密密麻麻、结构奇异的文字和符号,很多边缘己经碎裂。而散落在地上的手稿更是如同灾难现场——成堆的、写满潦草字迹和诡异图画的纸张,有些被揉成一团,有些被撕碎,有些则被小心翼翼地摊开,上面用红墨水或黑墨水疯狂地标注、连线、打上巨大的问号或惊叹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水和纸张腐烂的味道。
就在这书山纸海的边缘,靠近那盏昏暗油灯的地方,塞巴斯蒂安·克罗夫特瘫坐在一张仅剩三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旧高背木椅上。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件破旧的袍子裹着他,更显枯槁。他深陷的眼窝隐在阴影里,但埃利亚斯能感觉到,那双燃烧着疯狂余烬的眼睛,正透过油腻的灰发缝隙,死死地、无声地追踪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天啊……”托马斯捂着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声音闷闷地发颤。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所有关于“学者书房”或“疯子居所”的想象。这不是杂乱,这是一种亵渎性的、精神污染的具象化。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不祥,每一寸空气都饱含着疯狂的知识重量。维姬也被这精神压迫感所震慑,但她迅速调整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那些土著面具、烧焦的海图、以及堆积如山的手稿,试图从中寻找逻辑的链条和有用的线索。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随身小本上,强忍着立刻记录的冲动。
埃利亚斯的目光则被书桌上一件物品牢牢吸引。在油灯摇曳的光晕旁,一本摊开的巨大典籍下,压着一个打开的、布满凹痕的黄铜盒子。盒子内部衬着褪色的深红色天鹅绒(己多处霉烂),里面静静躺着一页纸。
那页纸与周围散落的狂乱手稿截然不同。它异常古老、脆弱,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焦黄色,仿佛被火焰舔舐过边缘,留下了不规则的黑色卷曲痕迹。纸张本身布满细密的裂纹,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成齑粉。最引人注目的是纸面中央,一大块深褐色的、己经干涸发硬的可疑污渍,边缘渗透着不祥的暗红色晕染,像凝固的血,又像某种无法言说的分泌物。污渍覆盖了部分内容,但依稀可见上面用深褐色墨水描绘着极其精密的几何图案和扭曲的生物轮廓,还有几个清晰可辨、仿佛带有魔力的名讳——“达贡”(Dagon)、“海德拉”(Hydra),以及一个仅仅瞥见开头字母就让人心生寒意的更长称谓——“克苏鲁”(Cthulhu)。在这页残纸的上方边缘,绘着一幅小型的、却异常复杂的星辰连线图,其结构与石碑拓片上那令人困惑的星图有着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埃利亚斯的心脏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这就是克罗夫特视若珍宝的《水神克塔亚特》残页!那上面的名讳、污渍、星图……无不印证着疯狂呓语背后,可能隐藏着令人绝望的真相碎片!阁楼的污秽与奇观,这页残纸便是其疯狂知识的核心与象征。克罗夫特瘫在椅中,无声的注视如同深渊的回响,而残页上那深褐色的污渍,在油灯下仿佛正无声地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