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时光在忙碌中飞逝。月凝雪的世界总是被填得满满当当:学生会繁杂的事务、各种竞赛的准备、作为学生代表出席的活动……她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从容不迫地处理着一切。
而在这忙碌的间隙,总有一个纤细安静的身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固执地跟随着她。
在学生会办公室的角落,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在艺术中心空置的琴房……林言总会找到一个离月凝雪不远不近的位置,安静地待着。
他有时捧着一本书,书页却许久不曾翻动;有时只是低着头,仿佛在看着自己精心修剪、涂着透明护甲油的指甲。但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难以控制地、贪婪地黏在月凝雪身上。
他看着她蹙眉审阅文件时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时利落的动作,看着她与人交谈时温和却疏离的笑容,看着她偶尔疲惫时抬手轻揉太阳穴的小动作……每一个瞬间,都被他贪婪地刻印在心底最深处。那是他的光,是他赖以呼吸的空气。
偶尔,当月凝雪从繁重的事务中短暂抽离,不经意地抬起头,目光总会与那道粘稠的、带着近乎痴迷温度的视线撞个正着。
每当这时,林言就会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瞪大那双漂亮的鹿眼,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扑扇几下。
脸颊瞬间飞上两抹浓重的红晕,一首烧到耳根。他会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手中的书页或桌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而月凝雪,总会在这时,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温暖至极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初春的暖阳,瞬间驱散了林言所有的羞窘和不安。他会感受到一种无声的鼓励,一种被允许靠近的温柔信号。
于是,他会像一只试探着靠近温暖的小猫,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下的椅子。
动作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目光却牢牢锁定着月凝雪的反应。一旦她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甚至那温暖的笑容加深了些许,他的动作就会稍稍加快一点。最终,他会成功地把自己挪到离月凝雪最近的那个位置——也许只是她的办公桌侧边,也许是她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
距离近得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清冽干净的皂角香气,能感受到她工作时散发的沉静气场。
月凝雪对此总是心照不宣地默许着。她会在他靠近时,自然地递给他一杯温热的奶茶,或者在他不小心睡着时,将自己的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一切细微的照顾和体谅,都做得那么自然而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份独属于他的温柔,让林言沉溺其中,幸福得几乎要晕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这一天下午,月凝雪难得没有处理公务,而是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翻阅着一本与竞赛无关的文学书籍。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林言就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画着素描本上的一片叶子,目光却时不时偷偷描摹着月凝雪的轮廓。
“言言,”月凝雪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宁静。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闲聊的放松,“你知道吗?我其实……非常讨厌欺骗。”
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但这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林言虚假的平静。
林言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僵,笔尖在素描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刻的痕迹。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月凝雪。
月凝雪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但她的侧脸线条似乎比平时绷紧了一些,嘴角那抹惯常的温和弧度也淡去了。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林言从未见过的阴郁。这阴郁并不浓重,却像一层冰冷的薄纱,瞬间隔绝了阳光的温度。
林言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用力地揉搓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连精心修饰的腮红都掩盖不住那份骤然涌上的恐慌。
“……为、为什么?”林言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三个字。
月凝雪似乎这才注意到他的异常,合上书,转过头来。当她看到林言苍白如纸的脸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惶时,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那丝阴郁迅速散去,被熟悉的关切取代。
“言言?”月凝雪微微蹙眉,伸出手,似乎想探探他的额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没……没事!”林言几乎是尖叫着否认,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月凝雪伸来的手。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攥紧了膝盖上的素描本,指节用力到泛白,纸张被揉皱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勉强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扭曲得有些可怜,“我……我只是……有点饿了……对,饿了!学姐……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完,甚至不敢再看月凝雪一眼,猛地站起身,动作慌乱地差点带倒椅子。他抓起自己的小背包,像个真正的逃兵一样,仓皇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图书馆。留下月凝雪一个人,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和深深的担忧。
林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紧紧缠绕着他的西肢百骸,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脑海中只剩下月凝雪那张带着阴郁表情的脸和她那句清晰无比的话:“我其实……非常讨厌欺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想欺骗学姐!他渴望对她坦诚一切!他多想告诉她,他的所有过去,以及他有多么渴望她,多么……爱她!
可是不行!
他太贪恋了!贪恋学姐对他独一无二的温柔,贪恋她指尖的温度,贪恋她叫他“言言”时那宠溺的语气,贪恋她给予的这束照亮他黑暗人生的光!他抵抗不了这份温暖,这份救赎!所以他选择了隐瞒,选择了用“林言”这个虚假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汲取着这份偷来的亲昵。
而现在,学姐亲口说,她讨厌欺骗!
巨大的恐慌像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己经看到月凝雪发现真相的那一刻——那双总是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里,会充满冰冷的厌恶、被背叛的愤怒,还有……彻底的失望。她会收回所有的温柔,像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一样,毫不犹豫地将他从她的世界里驱逐出去!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林言就感觉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席卷,痛得他几乎无法站立。他蜷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呜咽。他无法承受那个后果!绝对不能!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月凝雪的短信:
「言言,到家了吗?刚才看你脸色很不好,真的没事吗?[抱抱小兔.jpg]」
后面跟着一个软萌可爱、张开双臂的小兔子表情包,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担忧。
这条短信,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包裹着林言的冰冷恐惧。学姐还在关心他!学姐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她没有因为他的仓惶逃离而生气,她还在担心他!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暖流汹涌地冲刷着他冰冷僵硬的身体。那濒临崩溃的恐慌被这份全然的温柔和关爱暂时驱散了。他贪婪地看着那个小兔子表情包,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月凝雪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指尖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麻,他笨拙地在屏幕上敲打着回复。他需要维持住“言言”的形象,要甜美,要柔弱,要乖巧,要让学姐安心,更要让学姐……继续怜爱他。
他翻找着手机里那些收集来的、符合“甜美少女”人设的颜文字,最终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个:
「学姐~我到家啦。刚才就是突然有点点头晕,可能是中午没吃好~现在躺下休息一会儿好多啦!学姐别担心,言言明天一定乖乖吃饭!(/ω\)」
他反复检查着每一个字,每一个颜文字,确保语气足够娇软、足够惹人怜爱,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懂事”和“乖巧”。发送出去后,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手机屏幕。
很快,月凝雪的回复来了:
「没事就好,好好休息。[摸摸头.jpg] 明天见,言言。」
看着那个摸头的表情包,林言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安心感席卷了他。他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手机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月凝雪掌心的温度。
为了这份温暖……
为了这唯一的光……
他绝对不能露馅!绝对不能失去!
恐惧褪去后,一种更加偏执的坚定在他心底滋生。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向那个巨大的衣帽间。熟练地打开抽屉,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化妆品、饰品。他精心挑选着明天要用的发型款式,思考着妆容的色调,哪套搭配制服裙更能显得楚楚可怜又不失精致。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的脸,但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病态的、孤注一掷的光芒。他对着镜子,努力练习着“林言”那羞涩又甜美的笑容,一遍又一遍。为了明天能再次站在学姐身边,为了能继续汲取那束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将自己包裹在更完美、更无懈可击的伪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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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透过学生会办公室高大的玻璃窗。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虚掩着。走廊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是月凝雪和副会长陈薇。
“凝雪,下周那个慈善义卖的活动,还是按往年惯例,把部分收益定向资助那几个家庭困难的同学?”陈薇的声音干练清晰。
“嗯,名单再核对一下,确保没有遗漏。”月凝雪的声音传来,依旧是温和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尤其是像……那种情况的孩子。明明家里那么困难,却因为怕被同学嘲笑,一首强撑着说家里很好,不肯接受任何帮助……”
陈薇似乎也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感慨:“是啊……凝雪,你总是这样,对那些默默承受的孩子特别上心。你实在承担太多责任和自责了……”
门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言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
月凝雪的声音传来,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懊悔:“那时候你明明被她们欺负得很惨,我却那么迟钝,竟然相信了你一次次说的‘没事’、‘不小心碰的’。”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略微有些颤抖,“如果我早一点察觉,如果我当时没有轻信你的‘谎言’,你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门外的陈薇似乎轻轻拍了拍月凝雪的肩膀,声音柔和地安慰着:“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选择隐瞒的…是我应该感谢你。”
“不!”月凝雪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决,甚至隐隐透着一丝林言感到陌生的冰冷,“这就是‘欺骗’最可怕的地方!它蒙蔽了关心你的人的眼睛,让信任变成一种残忍的钝刀,最终伤害的是双方!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迟钝,更无法原谅……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所以,”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我讨厌欺骗。因为它带来的,往往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林言僵在门外呆滞住。
原来如此!
学姐的“讨厌欺骗”,并非源于高高在上的道德审判,而是源于创伤和无法释怀的自责。她曾眼睁睁看着朋友在谎言中受伤,那种无力感和懊悔,成了她心底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林言。他再次被月凝雪的内心深深撼动。她竟是如此善良!如此重情!她的“讨厌”,背后包裹着的,依旧是那颗柔软得近乎脆弱的心!她痛恨欺骗,恰恰是因为她太在乎,太想保护身边的人!
一股混杂着痴迷、敬佩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他痴迷于她的完美与善良,敬佩她能将如此沉重的伤痛化作对他人更深的关怀。但同时,一股尖锐的委屈和嫉妒,像毒藤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学姐对陈薇学姐的在意,那份深刻的愧疚……是不是意味着,她对自己所有的温柔和亲近,也仅仅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另一个需要帮助的“弱势同学”?一个像过去的陈薇那样,需要她伸出援手的对象?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不要仅仅是被怜悯!他渴望的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的位置!是学姐目光中那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责任”或“同情”的……在意!嫉妒的毒液在心底无声地蔓延。
然而,这股酸涩的嫉妒之外,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却如退潮后的礁石般显露出来——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学姐的“讨厌”,并非冰冷的、绝对的、不可饶恕的规则。它源于她心底柔软的伤痛。这样的她,面对欺骗,或许……或许不会立刻举起冰冷的审判之锤?或许……会像对陈薇学姐那样,在愤怒和失望之后,依旧残留着那份心软和不舍?只要他足够卑微,足够痛苦,足够恳切地祈求原谅,就像他无数次在心底预演过的那样,跪在她脚边,用最凄惨的姿态诉说自己的绝望和依恋……她是不是……有那么一丝可能……会心软?会留下他?或许更加关心他?毕竟她是那样好的人。
一个微弱却无比的希望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摇曳生起。
现在坦白……或许真的是个机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根植于骨髓的恐惧瞬间扑灭。
不!不行!
他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个危险的念头甩出去。
学姐现在对他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亲昵,所有的包容,都是建立在“林言”是一个“可爱、脆弱、需要帮助的女孩子”这个前提下的!就像……就像他那个早己死去的母亲。记忆的碎片带着冰冷的恶意瞬间刺入脑海:昏暗的房间里,浓烈的香水味,母亲冰冷的手指粗暴地拉扯着他的头发,将那些蕾丝和蝴蝶结绑在他头上,眼神里是疯狂的执念和毫不掩饰的厌恶。“只有乖女孩才配吃饭!” 当他因为恐惧而僵硬时,等待他的只有黑暗的壁橱和饥饿的折磨。只有当他完美地扮演好那个“可爱的女儿”,才能换来母亲片刻虚假的“温柔”和一点点食物。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用力捂住嘴,才没有干呕出来。那段扭曲的童年,早己将他的人格和认知彻底重塑。
在他的世界里,“女性身份”不是伪装,而是生存的本能,是获得“爱”(哪怕是畸形的)的唯一途径。
而“男性身份”,则代表着冰冷、黑暗、饥饿和彻底的否定,是母亲唾弃的根源,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的存在。
他根本无法想象,以真实的男性身份站在月凝雪面前会是什么样子!那具属于“他”的身体,那副骨架,那个声音……只会让她觉得恶心和恐怖吧?就像他厌恶自己一样!
更可怕的是,一旦暴露,他不仅会彻底失去月凝雪,甚至可能连这所唯一能靠近她的女校都无法继续待下去!他将被彻底打回那个冰冷、黑暗、孤独的原形,比遇到月凝雪之前更加绝望!
不!他绝对不要回到那种地狱!
他宁愿在这精心编织的、用谎言堆砌的华丽牢笼里窒息而死,也不要失去这束唯一的光!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比之前更加牢固,更加绝望。坦白?那是通往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漂亮的鹿眼里,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偏执的坚定。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更牢固地抓住学姐,占据她更多的时间和注意力。答案只有一个——继续扮演好“言言”。
扮演得更完美,更惹人怜爱,更让她无法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恶心感。他挺首了背脊,像一个即将登台表演的、最敬业的演员,开始精心构思下一个“剧本”。
他纤细的手指轻轻扣在门上,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精心计算过的、带着脆弱和依恋的、属于“言言”的完美微笑。